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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地

#谷弛,含羿昶恋爱/元弛

部分背景设定参考《孽子》,感谢白先勇先生。姊妹篇(羿昶恋爱)斜阳里




01

 



他们说这儿来了个新客,生脸,南方来的,长得很俊,却没什么生气。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我出院那天没人接,最近是多事之秋,我只能吊着个胳膊慢慢溜达回我们的乐园去。九月了,道路旁的树都染上热烈的颜色,像着了火,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扑簌出燃烧一样的声响。我倚在凉亭的一角吹风,一边听阿俊给我讲我缺席的这段时间又有了哪些新鲜事,厚重的绷带里濡着一层汗,又热又痒,他递给我一块方巾擦汗,可绷带裹住的皮肤擦不着,我热得直吐舌头。


最后还是谈起了那个新来的。


那么多来往的游人里,落到他头上的小鸟最多,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俊俏。我没见他,单听阿俊说,也觉得有些心痒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是最甚的那一个,像是一个过分的典型,好的地方在我这儿总是被放大到更好,坏的往往也更坏。


“他就站在那棵槐树底下,也不靠近,也不搭理别人,已经几个晚上了。”阿俊操着他那口嗲嗲的腔调说。


我终于和绷带较完劲,最后我还是不耐烦了,干脆把它们都扯了下来,一圈一圈解开,抖动的白绫一般,在风里水波一样游走,里面的夹板掉到地上,像是从我身体里排出来的两根骨头。


“是在等人吧。”


我揩净被捂闷太久的小臂上油腻腻的热汗,随口猜测道。

 



我本以为那天傍晚有幸见他一面,却没想到运气不佳,偏偏那天他没来。今年我的运气一直不好,师傅说是本命年,命犯小人,怪我没穿他买给我的红袜子。彼时我站在一边笑,四肢尚能自由舒展:“这哪行呀,红袜子多土……张先生洋气人,品味高,不喜欢的。”


要等的人没来,我旧伤未愈,也懒得再招摇。我去阿俊住处领了从张先生那里卷回来的铺盖和零碎,主要是为了拿最宝贝的照相机,这是张先生送给我的最后一个礼物。当初我被好一阵羡慕,人们簇拥过来瞧我这份掂在手心都怕摔了的厚礼,都新奇得很,大家都说张先生待我好,舍得花钱,张先生待我的确是不错的,我至今感谢他买来这个照相机给我,在我荒芜的花园撒下了种子,把我也埋进土里,和鲜花一起重新活了过来。现在我和张先生一拍两散,甚至算得上不欢而散,大家还是拿这个照相机安慰我:“……多少还留下了点什么呢。”


我的确不曾怨过他。


我在张先生家住了太久,以往同希希合租的房子也早退了,现在无处可去,大家都过得皱缩而紧巴,不够张开怀抱收留我的。阿俊本来说他再想想办法,我弯身捡起一条亵裤,问道:“有针吗?”


阿俊找来针,我挑开亵裤内里鼓囊囊的地方,拿出了一叠票子,皱皱巴巴,也快被热融化了似的,粘连在一起,散发出腐烂的铜臭味。我这些天就先住芳草地吧,我说,等手臂养好一些,再出去找个管食宿的工作。


他赞许道:“姚弛,还是你最聪明,怪不得师傅最喜欢你,你总知道给自己留退路。”

 



我本来意图安心养伤,少孟浪几天,但还是日日去凉亭待着聊闲,为得是瞧瞧那个“浣熊”——这是他们给新客起的绰号,我听了好不惊悚,既都浣熊了,哪里还和俊俏挨得到边儿。


果真隔两日他又来了,旁边眼尖的人扯扯我袖子,指道:“那儿呢!来啦!每次来都站在那棵槐树底下,怕别人瞧见似的,你不知道呀,第一次真的把茉茉吓死,还以为招来了个白面男鬼!……”


他来了多久,就应被这么指点了多久,乐园里的人从不顾忌对人评头论足,在这点上我们提倡众生平等,天王老子也逃不过被人放在舌头里嚼。


我抻脖子瞪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黑黢黢的,能瞧见什么!你们都生了千里眼么?”


大家都笑起我笨来:“当然是凑近了看的呀……不过他刁得很,没一个中意的。你要是好奇就去看看,师傅都了解过了,不过就是个长得漂亮点的穷鬼罢了,苦闷的老实人,不比我们快活到哪里去,带你走你愿去就跟他去,可别被美色蒙了眼去!”


槐花已经谢尽,但香气还未销净,攀在凉亭的檐上伺机而动,风一吹就跃进来扑了人满面。我坐在花香里,他站在树影里,就那么遥遥相望着,或许也正在彼此打量。我知道我不是最温顺乖巧讨人喜欢的那个,但任谁看过来,人堆里第一眼都会是我,我的长相太秾丽了,但并不吃香,我长得扎眼,性子也闹,常被正房太太追着打,骂我狐媚子。许多人也因此不喜欢,大多数人还是爱和风细雨,毕竟天一晴也就过去了。


月光穿过层叠的树叶,漏在他身上,只能把他照出一个柔和的、模糊的轮廓来。树叶沙沙的,正是最脆弱的时节,围着他起舞打转儿,他还是一动不动的,让我看得眼睛都痛了。终于,我耐不住了,敌不动我动,我单手翻过栏杆,落入秋风里,倒要去亲自见识一下这个男鬼。

 



他在等人,他在等我。


死去的槐花这么告诉我。

 

 

 




02

 



那夜我将他从槐花树下救出来。


他原本在这儿扎下了根似的,可几乎是我刚站定在他面前,他就动摇了,死水般的眼睛蹿出光,像是重新活过来,盛着我的影子,就这么跳跃着,轻盈、闪烁。他果真是在等我。


背后有数十双眼睛盯着我们,或许他们还下了赌注,猜我会不会告捷。我问:“你是在等我吗?”他点了点头,犹疑都没有,我了然地笑了,拿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拉起他,走到他们看不到背影的拐角去:“让你好等了,我刚刚出院。”


他低头看了看我吊在胸前的手臂,抿了抿嘴。


脱下树影漆黑的袍子,借着巷口的路灯,我终于得以看清他——“浣熊”——全然是不像的,可又说不出来哪里却有一些类似。谁也没骗我,他生得着实好看,甚至让人觉得应该是我们这一列的,可是气质又杨树一样挺拔正直。他的五官温润清秀,是端正舒展又令人眼前一亮的长相,也是浓眉大眼,却没有我这么艳丽,还有一张看起来十分多情的嘴唇,而眉眼的疏离感全被略微圆钝的鼻头抹去了。如果好生收拾打扮,换套括一点的衣裳,再把他眼里的悲苦剜去,他一点不比那些粉面油头的电影明星差。


可偏偏悲苦就是种进他的眼里,让他原本还算年轻的脸又苍老了十岁,我不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从旁处窥看,只觉得是两汪苦海。他的脸在惨白的路灯下显得更像白纸一样了无生气,怪不得茉茉以为他是槐树生出来的男鬼,倒不如说形容的贴切!


好在我八字硬,胆儿肥,就算是一夜聊斋人鬼情也闭眼去了,我说:“去芳草地吧。我住那儿。”


他摇了摇头,拿下我攀上领口的那只手,目光落在我弯折成直角吊在胸前的手臂上。我都忘了自己现在本是个病人,说要休养两天,到底还是闲不住。


我指了指那条伤臂,笑着让他放心,但他还是不够信任似的,好像怕我断了胳膊再讹他。我问:“那你想去哪儿呢?难不成让我带你去看兵马俑呀?”这个点儿兵马俑都下班了,只有我们在黑暗中开始了盛大的狂欢,像是夜昙一样迎来短暂绚烂的盛开。


按理来说这些无谓的风花雪月都是在浪费生命,我们又不是在谈对象,他也穷酸得紧,实在是我脾气和耐性都太好,他又沾了长得顺眼的光。他问,你吃饭了吗?我点点头,他又问,“西安哪家羊肉泡馍最好吃,你知道吗?我来很久了,从来没有吃过。”


我笑得前仰后合,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眼眉依旧压着,声音比起脸色却显得年轻太多。嗓子不会出卖人。他讲话字正腔圆,好像接受过什么专业训练似的,根本听不出口音,甚至比我们的普通话听起来还要标准。于是我带他去了我最爱的馆子,闲着总是闲着,我倒乐意和好看的人一同吃个夜宵,但我没告诉他,西安的羊肉泡馍,哪一家都不好吃。我讨厌羊肉的膻味。

 



阿俊告诉我,他原本是个教书匠,最近好像失了业,不知怎么连着魂儿也失了。我问,干吗不去另谋高就?中国的年轻人那么多,一个个都巴着念书,念书才能出人头地,老师总不会失业的。


阿俊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都离开那个书声琅琅、无忧无虑的天地太久了,那是人世间另一个乐园,是敞开怀抱迎接整个世界、但我们再也无缘踏入的乐园。黑夜里的人永远无法到白天去。


可白天住着的人,却到黑夜里来了。


我坐在浣熊的对面,看他把馍撕成小块,姿态还是文雅的,但我从眼睛里读出他的狼吞虎咽。他的背很直,像是从小就被逼着靠墙根儿站的那种人,站不直就要打手心——我顺着去看他的手,一双好看的、男人的手,比他的模样显老一些,右手中指的茧很重,指纹还泛着惨淡的灰白。我猜是长年累月的粉笔灰入住了进去。


他见我一直盯着他,很不自然地停下来了。


“你不吃?”他问。


我笑着拒绝,但他还是走去拿了一瓶橘子水给我,装在玻璃瓶里,被反复使用过很多次,瓶壁刮出浅浅的疤痕。我叼着瓶口对他说谢谢。我遇到的傻人不少,他傻得恰到好处。


他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那一碗羊肉泡馍,我把喝剩的半瓶橘子水推给他,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喝了。于是那天我们接的第一个吻也是橘子味儿的,而不是羊肉味、馍味,或者其他什么,我真是有先见之明。


分别之前,我说:


“下回我把照相机带出来,给你拍几张照吧。”

 



希希来芳草地看我,听了这话,惊讶极了。


“他真有那么好看?”


他刚从一场未遂的私奔里逃回来,带着舟车劳顿的尘土,疲倦地躺在我刚铺好的被上,长叹了一口气。


大家常常说我们有些相似,长相,还有其他什么,实则不然,他比我刚烈多了,也许是八分之一的俄罗斯血统作祟,而我,只能闷声被张太太追在屁股后头打。


当初他要和黄先生走的时候,谁也不赞许,都说黄先生万花丛中过的人,分明是薄情郎,哪里肯安定下来长久过日子。希希原本不信,后来果真没走成,他和黄先生在私奔前一夜大吵了一架,气头上来把自己的车票撕了,黄先生也没肯等他,把他孤零零地留在这儿了。再回来我们的住所也没了,各自都成了坊间闲谈的笑柄,好在我们都不在乎,伶仃人凑在一起取暖,也不算太孤苦。


张先生送我的照相机固然宝贵,更贵的其实是胶卷,上个生日他买给我一大盒,我一直用得很珍惜,但到底不是沈万三的聚宝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再怎么紧巴着用也只剩下两卷了。我从张先生家离开的仓促,动荡的过程中又有一卷见了光,于是作废,只剩下最后的一卷得以幸存。


我点了点头,说:“的确好看呀。”


那天我最终还是没带浣熊回来,我们在漆黑的巷口,借着树影的遮蔽,交换了一个橘子味儿的吻,然后就各自回家去了。他逃得有些狼狈。我理解读书人总要一个“体面”,而我的存在本身就不是那么体面的。


他还会来的,我知道,下一次我就会把他带回芳草地,像他等我的初衷那样。


希希困倦得快要睡着了,含糊着声音说:“那下次你拍好了,记得给我看看。”

 

 




 

03

 



下次是什么时候,我没刻意去数日子,手臂日复一日地吊在胸前,人家瞧我是个病患,都心有顾忌。我算了算那叠票子,也不够再这样好吃懒做的撑太久了,正暗自叹息着,便被人拉扯道:“浣熊又来了!”


他这回从槐树下走出来了,天色一天比一天黑得早,我依然只能看清他那个挺拔、悲苦的轮廓。别人瞧见他冲我的方向过来,也都识时务地散开,我高兴地从亭子里跑下来,翻飞的落叶一样跳到他怀里,他泼墨般洒在地上的影子被我一脚踩碎。他说:“带我去吧。”



 

我的房间在二楼楼梯口,每天晚上都伴着吱吱呀呀的脚步声入睡。这是一个讯号,意味着我必须抓紧沉入梦乡,等夜色再深一些的时候,男女们的欢声就将会像浪潮一样敲打着这家情人旅馆的四壁。我一个人住,夹在其中就显得太伶仃寂寞了些。


好在他把我从中救了出来,就像我把他从槐树下救从来那样。


我打开门,他跟在我后面进来,我们第二次见面,默契尚欠,步伐也难节奏合契,他差点踩掉我的脚后跟。他“呀”了一声,一句抱歉的话溢到唇边,我知道他是害羞了,笑着搂住他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安抚性的吻,把那些礼数、规矩、体面通通堵住了。


他摸摸索索地想要开灯,被我抓住了手。窗帘一直没有拉上,月色窥人,照进逼仄的房间,满地都是惨白的。但是光线暗一些也好,让我看不清他的万般愁绪,只沉心享受快乐就是了,我的工作就是要把他带到我们的乐园里。


我们一边吻一边往床上去,快跌到上面时我把他推开了:“等等。”


然后我一把把床上堆着的衣服、杂物,扫到地上,他在噼里啪啦的落地声、滚动声里皱了皱眉。于是我又弯着眼摸了摸他山包一样耸起的眉心:“……我还是等不及。”


他眼神微暗,像燃烧到头的火柴梗那样,火焰跳出来一刹那,又很快熄灭,甚至四溅不出什么火星子。我讨厌他的死气沉沉。我推了推他:“哎,这不是件快乐事?你也该快乐点儿。”


他没说话,低下头咬住我。他不是攻击性很强的人,倒不如说温吞过头,但亲我的时候却像在狩猎。我以一个别扭的姿势被困于床畔和他之间,挂着的手臂卡在两具躯体间,只能一边接吻一边转身调整姿势,他在天旋地转中岿然不动,微微张开的眼睛里透出一些缠绵的水意。或许读书人都是这样的吧,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深情,伤春悲秋,我又是其中的哪一段?


我脱光自己的衣裳,伏在他身上,正想进行下一步,被他抱住了。我紧紧压着他,头被迫贴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声快把我的耳朵震聋了,像是遥远地方传来的钟声,没有回声的钟声,被棉被捂住的钟声。他突然问:“你还在拍相片么?”


我没放在心上,随口说道:“当然啦……”然后又坐起来,把他也脱的精光。赤诚相对,体面全如方才被扫落在地的东西,惨淡地歪倒在地上,没有人把它捡起。

 



他没和男人做过,笨得不像话,又紧张,进来的时候嘴唇都在抖。我也不是太好受。破雏儿是我们最忌讳的,任谁要知道我今晚是来破雏的,都得笑倒大牙,谁都以为我钓到条美人鱼,是来快活的呢!可谁让他长得好看呢……我摸摸自己的脸,又摸摸他的脸,沾着湿意的指头蹭凉他发热的脸皮。


夜已深了,芳草地垂死的灵魂都一个个活过来,欢声笑语、喧阗不绝,旧掉的楼梯开始吱吱呀呀地唱歌。人不是轻盈的小鸟,一步步实实在在落在台阶上,踩一脚,楼梯就唱一句,我缩在楼梯口的小房间里,趴在浣熊的肩窝里,用力地压住自己的歌声。


不一会儿,声浪缠绵交织地翻覆起来,我才松开嘴,让自己也随波而去了。我是从岸上跌入河流漂荡的人,他是从舟上落入河流盲游的桨,我们只能抓住彼此,一同沉底,陷在河床的淤泥里。水里有水的芳草地。


浪声过去,我趴在他身上,抬手去够床头的灯,再低头一看,他的肩头已经刻上一排浅浅的牙印。


我的牙也太整齐了!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情不自禁地说了出来,他听了,回馈给我坦率的笑意,或许是嘲弄我幼稚。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浣熊,你还是多笑一点儿吧,多笑笑好看,显得年轻。”


他的笑容收起来:“什么?”


我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


“你又不告诉我姓名,也别怪我们瞎给你起绰号。”我又理直气壮起来。


谁曾想他只是说:“你见过浣熊么?就说我像?”


我心想,谁还没念过中学了?谁还没见过课本上画着的小彩图?可别瞧不起人了!


他说:“谷蓝帝,我叫谷蓝帝。”未待我反应过来,就抓着我的手心,一笔一划地写。我怕痒,忍不住咯咯地笑,却抽不开手。


都说贱名好养活,我说,你怎么起这么个名?玉帝老儿的字也敢借来用?


他不说话了,垂下的睫毛遮住那双悲苦的眼,浣熊,不,谷蓝帝,自嘲一笑:“可不是么……所以才这般命途多舛。”


我嫌吊胳膊的绷带勒得脖子疼,把它取下来了,我说,“你怎么不改个名字?我也不是原本就叫姚弛,以前的名字土的要死啦。”


谷蓝帝伸手摸了摸我后颈的那道红印,满含深意地望了我一眼:“人要认命。”

 



他在芳草地躺到大早才走。住在芳草地的人是最勤快的报时鸟,睡得比别人晚,醒得比别人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大家就如猫头鹰一样扑簌着散去了,像惧怕被光明刺穿原形一般,重新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躲到角落里伪装成一个个周全体面的皮囊。


我睡觉不安生,把被子都卷过来,晾了他一夜,自作自受地被绷带裹住的胳膊闷醒了。仲秋正是秋老虎作恶的时节。铜臭味儿先一步钻进鼻子——他在枕头下压了叠钞票,都是零的,因此很厚。谷蓝帝已经穿戴整齐,本有不告而别的意思,扭头却发现我的苏醒,被我的眼神捉住似的,仓皇地顿在原地。


我靠在床头,问:“你还会来找我么?”


他垂了垂眼睛,漂亮的轮廓在晨光中显得柔和了许多,“……我还没找到新工作。”


我笑了笑,“我也是,我还伤着哪,没处肯要我。你愁什么?现在哪里不稀罕知识分子?老师总是受人爱戴的。”


他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自己哪句又说错话,只好转移话题道:“哎……没什么事也可以来找我的,我暂时就住这儿,白天总在的。只想说说话也没关系,我也找不到可以解闷儿的人,况且,我还想等手好了,给你拍几张照片呢。”


他沉吟半晌,似乎在思量,然后点了点头。


离开之前,他看到我又坐在床上摆弄那个照相机,问:“是张先生买的么?”


我惊讶道:“你认识张先生?”


门半开着,外头的楼梯又在唱喑哑的歌,他不再回答,把门带上离开了。这场对话就这样无疾而终地收场。


张先生……张先生也曾是受人爱戴的读书人,在城南开了一所学校,谷蓝帝曾在那儿教书么?他是被张先生辞退的么?

 



后来我未等到谷蓝帝,却等到了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希希。他嗫嚅道:“姚弛,能不能借我点儿钱?”


我知道他又后悔了。


“黄先生在路上遭了人暗算,听说受了很重的伤,还不知道这一面是不是就是最后了……”


我不知如何劝阻他,又是否应该劝阻他,我们都是渴望爱的野孩子,从四面八方落荒而逃到乐园,在情爱中浮沉打滚儿,生生世世逃不开这个枷锁。我说:“你可要想好,这次走了,就难回来了,师傅知道了,要打断你腿的。”


他躺在我的大腿上,像伶仃的一片秋叶,无言地颤着。我这时才发现他已经这般消瘦,甚至沧桑了,漂亮的五官再也没有初次见他时那般锋利绝情。我叹了口气,拿缠着绷带的胳膊盖住了他的眼睛。我不忍心看。


希希走时,我翻出相册里的一张照片,连带着一叠薄薄的钞票塞给了他。那张相片还是别人替我们照的,大家都不太会用相机,拍出来像都虚了,我和希希光着小腿和脚丫,坐在莲花池子前,笑得前仰后合,像两个欢喜的鬼魂,飘呀荡呀,落入滚烫的白昼,闯入不属于我们的国度,还没来得及悲伤,就被太阳烧成灰,香消玉殒了。


希希满是遗憾地说:“我还没来得及见见浣熊呢……”


我抬起胳膊,笨拙地抱了抱他,看到泛黄的绷带上干掉的一块水渍。我多希望他可以见到呀!希希也是爱美的人,谷蓝帝那么好看,他见到了,是不是就不再一心挂念于黄先生了?我开始后悔没有早拍一张谷蓝帝的相片。

 




 

 

04

 



谷蓝帝一直没有来,我也以为他不会来了,我收拾好单薄的行李,又飘去了下一处瑟缩。钱借了一些给希希,我搬出芳草地比料想的还要早。


待我回到凉亭的时候,天气已经凉了,秋意迟缓地涌上来,我的胳膊终于不再总腻着一层汗,让人发痒想挠,我也比先前肆意了许多,不再总吊着它了。阿俊每回看到都要说,骨头万一长不好,可是一辈子的事……我从来没想过一辈子那样远的事,我仿佛只有今天可活。


偶尔他们还会聊起“槐花男鬼”的故事来,有人问我:“怎么没再见浣熊……我看你不是还挺喜欢他的么。”


我指指自己的伤臂,自嘲道:“摔一次还不嫌疼?喜欢又有什么用,我喜欢的人多了去了。”


大家闻言都凑上来嬉闹,要让我多“喜欢喜欢”。秋风乍起,我后背的汗都被吹冷了,吸一吸鼻子,空气里什么也没有剩下,好像那夜遍地的槐花从未来过。

 



人前总要逞一份强,夜深人静时就非如此了。我偶尔想起中学课本上的彩色插图,想起槐花香的尾调和橘子水,想起月色里那双悲苦又湿润的眼睛,想起芳草地的楼梯喑哑的歌声……他还会来么?我问自己,他还会来让我有机会拍一张相片么?


想起希希的话,我总觉得意难平。


阿俊陪着我去医院提早拆了绷带,我总得想办法养活自己的今天,也无暇去想那一辈子。希希走了,这次再也没回来,后来我们还听到一些风声,黄先生还活着,依旧风流韵事不断,可却没人提起他。离开乐园的人,谁也不再提起,谁也不忍心再提起,大家在心中立一座衣冠冢,把他们相关的记忆都埋下了。


待我再去芳草地,已经是和另一位先生的故事了。那是个比谷蓝帝还漂亮的先生,眉眼如画一般的好看,出手也阔绰,给我添了不少新鲜玩意儿。大家都羡慕我“艳福不浅”。邓先生也暂住在芳草地,只不过在五楼,视野开阔一些,也少一些人来人往的吵闹,他和谷蓝帝来自一个地方,我听他三言两语说起家乡的事,想,川渝出美人,这话果真不假。


邓先生话不多,没什么花花肠子,但也是个过路的薄情郎,倒不需我带着去吃夜宵,也不需我亲自开雏儿。只可惜希希在前,我又如何能步他的后尘,我偏偏爱傻子。


张先生送我的最后一卷胶卷,我迟迟未动,原本是想留给谷蓝帝,但他却没回来。但邓先生也好,我拍邓先生抽烟,拍邓先生睡觉,像亲自导演一场罗曼蒂克电影,邓先生穿得括,眼中也没有那份悲苦,像是真真正正的电影明星。

 



邓先生走的那天,我还来送他,想为他拍最后一张相片做纪念。谁知下到二楼,却看到了谷蓝帝。他身上的棉衣洗得发旧,身上还冒着寒气,杵在人来人往的楼梯口也没有要动弹的意思,一看就是在等人。我们三人打了照面,各自有一番心事。


我脖子上还吊着相机,这件总让我快乐的物什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为难,邓先生看了一眼便说:“不必了。”


我感激地笑了笑,送他上车,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又飞快地奔回去找谷蓝帝。或许是一开始那个轻浮的绰号作祟,我在心里从来直呼其名,谷先生,谷先生也太怪了……还不如浣熊来得可爱。


他果然还在原地等着我。


他身上的寒气刚融化,我又变成了口吐热雾的那个,我埋怨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悲秋过去,伤春都要来了,我甚至快忘记他的样子。我们流动的眼波被霜花冻住,蹭在一起,像要摩擦起火了!他推开身后的那扇门——原来他早有准备,可怎么就是今天?怎么就能肯定?我心中一千个疑问冒出来,我有太多话想说了。


后来这间房没有人再长住,被收拾得很干净,不再有丝毫我的气息、生活的气息。人来人往,不知又有多少痴男怨女同枕过一张床。我蹭着谷蓝帝的鼻尖,说:“还好你来了,还好你今天来了……”


他问:“怎么?”


这回硌在我们之间的是照相机,我把它拿起来,指挥道:“不剩几张能拍了……我要给你拍张照,是我答应好别人的。”


“别人?”他被我推到窗边,背后是一片斜阳,天空像打翻了的橘子水,灰蒙蒙太久的天难得这般晴好。他站在斜阳里,眉头又鼓成一团。


“一个朋友,”我说,“他一直想见见你什么样子,但是没等到你他就走了。”


谷蓝帝闻言,吞吐道:“……后来我想过要来找你。

我挑眉逼问:“那怎么没有?”


他说不出来,他当然说不出来,我又何尝不懂他扒不下身的那张体面,体面最不值钱,我早做好觉悟不为这个气恼。“好在你还是来了。”我说。来了就好,来了总比没来好。虽然今日实在难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他倒是配合我,乖乖让我拍完了照,我把相机搁在一边,又和他滚到床上去。北方的冬天和南方不一样,他说,屋子里更暖和些。我伏在他身上,笑着说,“袄子都一样难扒。”


他任我一颗颗解开扣子,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后颈。那儿还是有一条印子,这回是相机带子勒的,他长年累月摩挲粉笔的手指蹭过,让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张黑板,任他在上面写“春眠不觉晓”、写“1+1=2”、写随便什么……我甚至不知道他教的是哪一年级、哪一学科。


他微微推开我,问:“你怀里揣了什么东西?好硌人。”


这回不是我伤残的胳膊、不是宝贵的照相机,我想起来那是什么,一时羞赧得抬不起头。谷蓝帝扯开我的领子,往里探手,我躲也躲不开,干脆认命地任他去了。


“我也是和人借的……最近总想起那个时候。”我欲盖弥彰,“也许是从这儿一打眼就能看到我念过的中学。”


他掏出那本被窝得皱皱巴巴的课本,封皮上画着一只彩色的小浣熊,就那样不言不语看了许久,不一会儿又抬起头,用那双一贯悲苦、但却突然被点亮的眼睛望向我,星河烧起来似的,满天的星星月亮都在他眼里被点燃了。他摸了摸我的后颈,又摸了摸自己的肩窝,上面一排浅浅的牙印早已消失不见了。


久久、久久,我们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白天里的人要到黑夜去,黑夜里的人要到白天来,两岸之间的那条河不知不觉开始抖震,人逃入水里,渡到中央便沉了底。太多人溺死在昼与夜之间的空隙,又有太多人前仆后继,水里有水的桃花源,水里有水的芳草地,这一刻两岸的乐园紧锁,彼此渴望的人们却向对方打开了大门。







Fin.


也许会有后续,也许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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