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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里

#羿昶恋爱,含嘉陌

部分背景设定参考《孽子》,感谢白先勇先生。1w5,姊妹篇(谷弛)芳草地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01



下学回家路上,我正骑着脚踏车,满兜子风呼啦啦往里灌,濡在背上的汗都被刮落了,空留一背的水意。云姨正端着一脸盆水往门口的石阶上泼,意图能凉快些许,遥遥瞧见我就大喊起来:“小星,今天怎么这么晚?你何叔在家里盼着呢,你这小子又去哪里野?快快回去,免得他再拿竹竿子抽你!”


我听闻这话反倒故意蹬慢了,满不在乎道:“他那把老骨头,抽人都没力气了,我还怕不成?”


云姨啐了一口:“狼心狗肺的,心肝都被狗叼啦?这么些年怎么就捂不热!”


满阶湿淋淋的水折出太阳光,好不刺眼,我眯着眼,云姨怀里那只搪瓷盆底的大鲤鱼晃成一大团血块,就快跳出来挣入水里了。车轮子踏过去,一道蜿蜒的水痕拖在我身后直到家门口,云姨还在背后骂骂咧咧:“嗐,这秋老虎!都几点钟了太阳还杵在日头,是要热煞人呀!”


我跳下车,把脚踏车随便一丢,推开门,门上的纱窗破了一个大口子,哀哀垂下来,我已经受了一个夏天的罪,蚊蝇也知道吃好粮食,看不上老何头那一身风干的烂肉,专知道挑我叮。


满屋子又熏又呛的烟臭爬出来,顷刻就盖住了我身上的太阳味儿,老何咳得快把地震碎了,还不知消停。我和他讲不通道理,干脆教他自作孽去。


老何歪在家里唯一一张破凉席上,身后的灰墙全是黑点子,远看像是被拍死的虫尸,十分恶心,实际上是他灭烟头时熏的。他那把骨头从汗黄的背心里露出来,瘦得称不了几斤,一张嘴便和个破风箱一样。我最不愿同他吵架,伤耳朵,说不了两句他又要咳,前两日王大夫刚来家里看过,开了几副方子,说他痨病已经入了膏肓,治也治不得了,不知道能活到哪天。约乎两年前他就被王大夫下了死期,谁知道贱命一条,哆哆嗦嗦就过来,照旧两天差我去买包烟,连嗓子都被熏哑了,我离他近了吸一吸鼻子都觉得头晕目眩。


“小星,小星……”老何差着他那口破锣嗓子喊我,跟阴间来的索命鬼似的。


我本想草草吃完饭去床上躺着,这要命的热气搅得人心烦气躁,什么也没心思干。谁知道老何今天不知怎么,兴致上来,从床底摸出来两瓶白酒,就着花生米自顾自喝了起来。我说:“你不要命啦——”


他才喝了一口,满是沟壑的脸就涨得通红,那条疤像爬虫一样,从眉头横到嘴唇,随着笑容蠕动起来:“我这老命一条,今朝不快活,哪还盼得到明天啦?小星,你今天上学怎么样?要好好念书,何叔养不了你几天啦,我去阎王老子那多支来几年阳寿,就是盼着你快点念完书,待我下去了,是要受酷刑的……”


我最见不得他说这些,挣扎着坐起来,故意把床吱出好大声响。老何原本脾气很不怎么样,今天喝醉了,却意外的和蔼起来,毫不在意我的叛逆,乐呵呵地说:“小星,你长大了,还愿不愿意听何叔讲故事啦?从前你睡觉前总缠着我要讲……”


我没理会他,又咣地躺下去,翻身面向那面被烟头烫满的墙。床紧里还掉了一线灰,全是墙上落下来的,老何闻不得这个,总是我睡里头。


见我不回,他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你多幸福呀,小星,你什么也没见识过,被困在那头的乐园里哩!学校是个好地方,教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沉迷在青春里快活,你什么也没见识过……还以为出了校园就能继续快活下去,好天真的小子,你以为这都是你应得的哪?是我把我的借给你了呀,你欠我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咯……我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都辗转流浪过几千公里了,这辈子绕着咱这小地方都赶不上,我那个只会赌的臭老爹,欠了人家一屁股债,我娘早受不了跑了,留我一个孽种,跟着他这个王八东躲西藏,后来我也跑了,我搭上人家一辆运货的车,在货箱里待了三天,到西安去了,出来时就快要饿死了,被没良心的司机丢到路边,被我师傅救了……可还不如不救,干脆让我死得年轻体面一点,我本来以为不用再受罪了,谁曾想这才是开始哩!快活的日子也有一些,我们的乐园和你们不一样,厉害人物多得是,你哪里见识过呀,小星,你什么都不懂,你多幸福呀……”


我听闻过一些街坊流言,说老何年轻时是卖屁股的,实际上前些年他还壮健一些时还在做这勾当,我那时小,吓得在一边哇哇哭,他也从来不避讳我,只有嫖客不耐烦了才会把我送去云姨家住一晚。我心生鄙夷,却对他那些绝口不提的前尘往事好奇起来,假装心不在焉,却竖尖了耳朵。


老何说两句就要咳几嗓子,吼得外边儿的野狗都开始狂吠,听得人好费力气,我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莲湖公园,你没见过真是可惜了,朱元璋儿子建的哪,脚下就是承天门,好不风光,一到夏天莲花满得都要溢出来了……不过,我要跟你讲的不是这个,是莲花池子边儿的孤魂野鬼,你可别怕,主角儿是个达官显贵的儿子,还是美国回来的哪,黄先生年纪轻轻便借着他老子的人脉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实属这么多年我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剩下的嘛,就都是和我同类的人啦,希希,你听说过这个名字么?呵,休说你了,我都太久未曾提起来了……”

 

 

 




02



黄先生叫黄嘉新,初来没两天就传遍了园子里每个人的耳朵,却从来没人敢直呼其名。大家都说黄先生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厉害着哩!


茉茉从一家酒馆打工时撞见了黄先生,被他一眼瞧中了,带回去风流一夜,光溜溜进去,揣了一兜的钞票出来,这还不算什么,茉茉把黄先生留下的袖扣显摆了一圈,上头镶得几颗碎钻石比日头的太阳还要晃眼,引得园子里的人好不艳羡。人人都教他当了去,说这东西留不得,贱料子配宝石,可不是徒招灾祸,茉茉却舍不得,说是黄先生的信物。师傅骂骂咧咧:“黄先生哪看得上你这个小航航子?别净白日发梦惹人笑话,一心想着攀高枝,些个老相好都入不了你眼了?”


他跟他老子从山东过来,已经住了几十年,却还是一嘴的山东话,听起来十分惹人发笑。


茉茉果真被那个钻石袖扣勾走了魂去,可黄先生却如沉水的石子,连个回音都不再有了。师傅还是疼他,见不得茉茉这个鬼样子,不知怎么要到了黄先生要去的一个派对的两张请柬,叫茉茉找人一块儿去。茉茉拿黄先生给的钱买了几件新衣服,大家都没几件体面行头,也就希希最近搭上的干爹出手阔绰,天凉之后他总挂着那身鸟毛似的大氅在公园里扭着腰走来走去,骚包的要死。


派对开在宴请外宾的豪华酒店,十足的洋人做派,大厅金碧辉煌,连请来的管乐队都个个西服笔挺,鼓着腮帮子正滴滴答答。天顶悬着一盏琉璃吊灯,黄先生正在灯正下方,流光溢彩,仿佛整个人镀了层金边儿,他一身法国制的高级西服,戴着劳力士的那只手正捏着高脚杯的颈子,里面晃着猩红的酒液,身边簇拥着各式各样堆起来的笑脸。也不怪茉茉被勾了魂去,莲花池子里的小杂鱼哪曾见过这等光景?


茉茉贪杯,一进去便瞅见了上好的酒水,一杯斟了一杯,黄先生的俊脸都早抛到九霄云外去,希希在一边儿劝也不肯听,“黄先生见不见得到又如何?见到了也瞧不上我的,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开眼界的机会有几次?我先快活一遭是了!”


黄先生身边总蝇蝇缠着一圈人,筑起的人墙把他的影子都吞没了,茉茉遥遥望着,神色哀痛,又念起师傅的那番话,添酒添的更频。红酒后劲大,待到管乐队悄声撤下,放着舞曲的唱机顶上,方才还端正的宴席顷刻变成了舞池,他却连腿都站不住了。希希把他扶到角落坐下,见他神色落寞,不好再说甚。茉茉也自觉扫兴,道:“你自己去玩吧,不用管我。”说罢便撑着肘瞌睡起来。


希希一人意兴阑珊,被唱机顶得耳朵发痛,摸着溜圆的肚皮溜出去透口气,酒店后面还有个大花园,夜深了,满地都是婆娑的树影,两侧暖黄的灯从缝隙间透下来。希希趿拉着那双鞋底开了胶的小皮鞋,低头去看,上头满是磨搔了的印子,大氅又肥又大,落到地上的影子看起来头重脚轻,像只鸵鸟。正漫不经心走着,听闻身后一声笑,回头却看黄先生正站在树影深处独自吸烟。


希希脾气直,走过去便问:“你笑什么?”


黄先生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和方才宴会上谦逊有礼的样子大不同,像被月亮剥了那层虚假的皮囊。


黄先生说:“笑你穿得像个红毛丹。”


他话头带刺,笑得却并不伤人,轻浮的话也说的十分讨人喜欢。希希借着那豆虚弱的火光看清他的脸,比远观时还要俊、还要俏,天上的星子掉下来,坠入他的眼里,比方才大厅里流光溢彩的水晶灯闪烁得更加强烈,在灯光照不见的暗处也熠熠生辉。


希希哼声道:“什么是红毛丹?大家分明都说我像火烈鸟。”


黄先生笑起来嘴角咧得很开,似乎从来不介意掩饰快乐的神气,“红毛丹……你没吃过么?是一种热带的水果,非要说的话,就和你现在一模一样。至于火烈鸟么……这么说也未尝不可。但还是少信那些漂亮话,中听不中用。”


希希幽幽地看着他,两人谁也没说话,半晌,黄先生率先拿下嘴里的烟,轻吐了一口云雾,问道:“要来一口么?”


他分明不会抽烟,却还是接下了,一口气吸进嗓子,呛得直咳嗽,顿时把烟甩开,火星子落到软塌塌的草坪里,挣扎了一瞬就灭了。十一月,遍地荒芜,只剩一小截灰黄的草梗,像是将死的人奋力地从地里扒出来,却连最后的生机都借不得了。


黄先生笑了笑,又从西装裤袋里拿出烟点了一支,还是外文包装的洋烟。“既然不会就不要勉强,”黄先生说着,凑近过来环住他,紧拍了几下希希的背,背后来看像是一个亲昵的拥抱,“待下次什么时候有机会,我教你。”


希希被困在他怀里,像陷入一个无形的囹圄,这一刻他突然顿悟了派对上茉茉的那个眼神。可他不同,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从来不逃。于是他昂起脖子,很高傲地说:“我不要跟你学吸烟,我倒要尝尝红毛丹是个什么东西。”


黄先生闻言失笑。他初知道红毛丹这新鲜玩意儿还是去年在海南,自己都没吃过几次,隆冬时节的北方哪里去寻这个?但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他也无意奉酒,点头说好便是。


希希见他微微颔首,粲然一笑,拨开他拿烟的那只手,勾着脖子便吻了上去。黄先生的第二根烟也被他信手丢开,也没恼,低着头任他咬,皮鞋底不动声色地碾灭了地上还留了半截的烟头。黄先生捏住希希的颈子,像捏住荡着红酒的玻璃高脚杯一样,他想这人可不只是身上着了火,眼睛、嘴唇、灵魂都滚烫得像是从沸水里捞出来、被夹火钳烙过,第一次有人令他感到害怕。希希是比高脚杯更易碎的小玻璃,那把骨头一旦摔到地上就要香消玉殒,因此黄先生必须紧紧抓住他、小心谨慎地不让他掉下去才行。

 

 

 




03




茉茉知道黄先生抛下自己和希希好上,又酩酊了好几日,十分低落,人人听了都免不得要碎嘴一句,就连师傅口中都没什么好话,骂希希一把贱骨头,撬墙角的本事倒是厉害。


希希从黄先生暂租的公寓住了几天,黄先生带他去高级餐馆吃饭,还带他去民生百货,为他买了件狐狸毛的皮草,为他亲自换上崭新的皮鞋。黄先生是极会宠人的,十一月他想吃冰淇淋,黄先生就亲自驾车,跑半个城区去买回来,回来时冰淇淋还是化了,塔尖都融倒了,一小滩奶白色的甜水淋在最顶上,黄先生先把它挖去,把剩下冰的给他吃。他舔吮希希的胸膛时也是这种感觉,希希敞开怀像是兜了满襟的雪花,白得像从雪水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炼出来的,那双桃花眼一弯,甜水就从中淌下来,流经他的每一根血管。


希希当了几天不知人间几何的快活神仙,终于被黄先生放出来,他带着那身新行头,好不风光地回了园子去。可惜人人都不欢迎他,就连与他交好的姚弛见了他都直摇头:“你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啊……”


茉茉坐在凉亭里,整个人被一只动物的皮毛裹住,和黄先生送给他的那件看起来七成相似,那张巴掌脸都要看不见了。他眯着眼睛,不知在看何处,“我不责怪你,希希,黄先生喜欢谁,我们哪有什么办法?既然你要跟他,就好好跟,莫要再耍你那套娇蛮脾气,把人作跑了又来后悔。”


茉茉比谁都看得开,一早便去把那个钻石袖扣当了,置办了一身新行头,黄先生变成雪泥上一道误落的鸿爪,很快又被新雪纷纷扬扬盖住了。师傅教他们都不许再这样张扬,近日南街巷子口好些人被抢了钱,人人都穷疯了,谋财害命的恶徒越来越多了。


大家却都浑不在意:“我这破财,这贱命,谁肯来收呢……”

 



黄先生有意在西安长期发展,一留就是个把月,和希希做了好一阵羡煞旁人的鸳鸯眷侣,黄先生忙公务打电话,希希就去厨房给他张罗餐食。人人听了都要咋舌,那个心比天高的希希竟也有一日给人洗手作羹汤!希希的傲是人人皆知的,不过他长得好,也有这资本,追在屁股后头想教他认爹的少说也一大把,希希比那笼里的小金丝雀儿还挑嘴,正眼看人都不看,也不少人在背后骂他小婊子一个,一个卖货还抬起架子了,不还是看哪枝富贵傍哪枝,如今跟了黄先生,立刻和上个老干爹翻脸不认人,连着过去那些相好也断了,真以为黄先生能养他一辈子哪!黄先生青年才俊,前途光明,也就是玩玩,哪是能长长久久的,人人都说希希这回看走了眼,也是报应来了。


希希很少再来公园里,他和姚弛本在醉仙楼后头共租一间房,后来姚弛跟了张先生,他跟了黄先生,待飞鸟各投林,房子便也退了。


小年快到时姚弛叫他出来去看电影,《冰山上的来客》,当年的新片,影院座无虚席,散场后已是凌晨,他们又走回公园来。公园里的路灯二十米一盏,惨淡得像是冥火,满庭光溜溜的树随着风你摇我晃,鬼影幢幢,全都变成了魑魅魍魉要把人吞入肚中。冬天的晚上是公园最冷清的时节,莲花池子里只剩下荷叶梗,唯有几枝上头还挂着柄缺残的叶子,枯黄像是瘟疫似的散开,沾了一点,便是一片。


姚弛踢踏着地上的碎石子,问:“希希,黄先生待你好么?”


希希点点头,却不忍心看他眼睛似的,头撇向别处:“实话说,我总觉得这些都不该是我的,是我从茉茉那里偷来的。我没什么脸再觍着和他像往日一样好了。”


姚弛宽慰道:“是黄先生喜欢你,才对你好。你就是你,倘若换成茉茉,便是另一番结果了。”


希希听完却笑了,他的眼珠黑溜溜的,比黑夜还黑,泛着幽微的光,黢黑沉寂的夜里咯咯的笑声听起来十分可怖,宛如一只凄切的艳鬼在号哭: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我?”


他那双美艳的桃花眼摄魂似的勾过来,悲哀攀上夜色的脊梁,将一切笼罩,姚弛觉得脖子都被他掐住似的,被问在原地,久久说不出话。他这时才隐约知道,希希丢掉的可不是人们口中那份可有可无的高傲,他们这一把轻骨头,教人捧得再高又能高到哪儿去?但凡落了地,便是一地的断骨碎肉,死无全尸,他们想要活,便只能从无数只想要桎梏住他们的手掌里挣脱出来,拖着残羽,做一只永不落地的鸟。

 



缘是希希路过书房时窥听到黄先生最近有意在西安置一套房产,心中暗喜,黄先生一贯宠他没边儿,有求必应,他近来也愈发恃宠而骄,这回便推门进去,嗔笑道:“你难不成真要从这建爱巢不成?”


黄先生扣上电话,却脸色一冷,“谁教你擅自进来的?”


黄先生一贯和善风趣,很少对他甩脸,这回却不知怎么触到逆鳞。近来是敏感时期,谁都不敢太铺张招摇,偏偏这些小浪蹄子被捧一捧就骄纵上天,也不怕警察进到承天门把人一窝端了。希希碰了壁,又是犟脾气,转身就跑了,黄先生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后的皮椅子上,冷脸看着他摔门离开,动都不曾动过。


希希无处可去,才发觉自己早成了黄先生笼中的小雀,更加心寒,最后还是觍着脸去茉茉那借了两天,好在茉茉的恨来的快去的也快,早不与他芥蒂。


三九刚过,天寒地冻,茉茉的屋子却没烧煤,他整个人缩在被里,只冒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嘴里含着一根细细的美丽牌香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道:“黄嘉新哪来的通天本事,能圈住园子里最野的鸟。”


希希缩在床脚,把玩着他的烟盒子,上面是几个漂亮女人的图画,里面还有《红楼梦》的小画片,画了元春在山环佛寺净手焚香那一回,右上角题了“苦海慈航”四个大字。希希身上还披着那件前干爹手里刮来的火红大氅,寒意却还是逼进骨头,只觉得手脚都要被冻掉,胸膛里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早死了七成,“你当初不也是一眼就被圈住了么,他有什么本事,你还不清楚?”


茉茉那双眼弯得活似初八的弦月:“我清楚他的本事,更清楚你。”说罢从被窝里拱起来,把那口烟塞进希希嘴里,又让出旁边的铺位,“等哪天翅膀真被折了,想飞出去就晚咯。”


希希这回却无师自通似的,没再被烟呛到,一口热烟顺着喉管咽下去,烧进肺里,他钻进暖和的被中,那块儿地方早被茉茉的体温捂暖了。他慢慢地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长长地吐出一段缥缈的沉雾,黄先生没教给他的,茉茉教给他了,那口烟或许本就该被茉茉含着的,他像是那两人之间的一座桥,摇摇晃晃把一口烟与另一口烟在自己的肺腑里接渡了。


“你也太高看我一头,我哪有会飞的天分哪……”

 

 

 




04




黄先生要回江西老家去过年,希希还与他闹着脾气,一次都没再回去,倒也不去园子里勾三搭四,从早到晚占在茉茉的被窝里,茉茉说他是火炉子成了精,也省得他花钱再买了。年二十七黄先生离开西安,茉茉那晚破天荒回来,小指头上还挂了一枚钥匙,丢到他跟前:“醒醒神,看看这是什么,你的宝贝黄先生给你留的。”


希希从被子里猛地扎起来,把那枚钥匙挂在手上,举到眼前,端详了半天,一块破铜烂铁也成了稀世珍宝,恨不得就要摇身变成古董协会的鉴宝学家。茉茉说:“在云驰路29号,黄先生的新公寓,说你这段时间可以去住。”


希希那只手仓皇地顿在半空,又哀哀地垂下了,他撇过头去,不再说话。茉茉见他这样,长叹一口气,“你真想回去?”他一只手探过来,摸到胸口处的单衣,“黄先生再好,也不值你砸上这些给他,况且他哪里是什么值得托付的好人?根本就是个登徒浪子,前些日子又去了我打工的酒馆,拉扯着我不肯放手……后来我把他骗去便所,自己跑了。”


见希希久未言语,脑袋还是倔犟地拧在一边,他又重重拍了两下:“假凤虚凰又有什么意思,你真是疯了——”


希希却猛地别过头来,一双桃花眼瞪得溜圆,粼粼地泛着光,他一开口,声音颤得发抖,大叫道:“我可不是疯了么!我可不是疯了么!我从别人那里把他偷来的,就算他哄着我、捧着我、宠着我,我也不得不抓心挠肺、日夜难安,冷落我、贬斥我、跑去同你拉扯,我也只能腆着贱脸贱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不是我应得的我却硬要来了,早晚要用别的还,我早已不是我了,昔日欠的那些人情冤孽,报应可不是来了么!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我要把他杀了,或者被他杀了才行!”


圆环牢牢嵌在他手指,像是被如来佛祖下了紧箍咒,崭新的铜钥匙被他攥在手心,他攥得快要扎出血似的那样狠,片刻未曾把它松开。

 



那一年除夕,公园里零散的鸟儿聚起来,招展地落在云驰路29号的房檐下,紧掩起房门,唱了一夜轻快的歌。

 



黄先生在快入夏的时候才归来,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还偶尔往小公寓寄钱、寄礼品,不过比起昔日也看得出窘迫许多。希希倒未辜负他一番心意,一直守身如玉,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大家都嘲笑他“守妇道”,就要“从良”了,他浑不在意,还去巡演的话剧团谋了个正经差事,报完剧目就到后台给话剧演员拾掇演出服。


黄先生这次回来憔悴了不少,那张年轻光鲜的面孔也刻上了几道苦印,那个快乐神气、风流倜傥的黄先生仿佛死在了冬天,新生的春草再好,也不再是原来那一株。黄先生家中最近受了不少打压,他一回来就着手公寓的转手事宜,说是要资金周转。爱巢不曾共住几天,又很快坍塌破碎了,希希只能暂住在剧团里,黄先生偶尔得闲还会来买张票,看他报完十秒的幕,再演一个半小时的无聊戏,这时黄先生就偷偷溜到后台,与他在简陋的换衣间——一扇古代仕女图的屏风后接吻。


黄先生不似以前那样风光了,不少人来劝他早早脱身,其他都是小事,把自己搭进去是真一万个不值。黄先生家里出了事,太多人眼见着他楼塌,生意人也早不受待见了,昔日大摇大摆逞威风的,全成了担惊受怕的缩头王八,谁都宁愿少要点身外钱财,该跑的早跑去香港、跑去台北了,但黄先生的外婆年纪大了,是离不开家的,黄先生自然也只能留下,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见黄先生成家……


闲言碎语比风传得还快,不消三天,希希便知道了唐小姐的存在。姚弛他们常去的面馆的新厨子是个假西安人,一碗油泼面做的不伦不类,他原是和黄先生同乡,也听说过黄先生这个小姘头,见他们来不忘“提点”两句:“云驰路那间公寓,本是黄先生要和唐小姐搭的爱巢,谁知道空便宜了他个把月就卖了出去……”


唐小姐鹅蛋脸,圆眼睛,学生头,根正苗红、一身正气,她曾经来看过几次话剧,希希记得她的模样,虽说算不上美,但和他这种一看便是邪路子的美一比,还是十分上得了台面。


希希对这些一概佯作不知,照样借了剧团后面杨阿婶的灶台,每天去给黄先生送热喷喷的一日两餐。黄先生现在住的地方也是唐小姐找人差办的,比起上个房子、还有那间已成他人温馨之家的小公寓相比,着实落魄了太多,黄先生也褪掉他那一身高级西装,变得不修边幅、蓬头垢面起来。


一日,他跟希希说道:“从明日起,你就不要再来送饭了,后天我就要走了,回江西去。”


希希夹着筷子叼硬梆梆的菜根,装作没听见,一会儿又说杨阿婶不许他多用调料,这菜做得太淡了些……说着说着,一豆泪就骨碌碌滚落到盘里,他拭了拭脸,漾出一个恬静的微笑,那张瘦瘪又苍白的脸在阴冷的房间里看起来惨淡至极,像是头七回魂,他幽幽地说:“呀……这下倒是不淡了。”


黄先生止住他的话头,握住他那双抖得快要握不住筷子的手,握得很紧很紧,像要把他的指骨都捏碎似的,“我给你也买了一张票,你如果愿意……”


说着他骤然松开手,起身走到床尾乱糟糟的一叠衣服里,翻了半天,找出一张皱巴巴的车票,上头印着一角二分,日期也在后天。黄先生不由分说地把它塞到希希手里,第一次他感觉到自己不再是紧紧扒着云彩、每天担心受怕自己掉下来摔死的那个人,黄先生从来没有这么紧的握住过他。希希抓着那张车票,却含着眼泪笑了:“你要我跟你走,我跟你回你的江西老家,见你的新婚之夜么?我都听说了,你外婆不是很中意唐小姐么?今年过年时不已经带回去看过了么?你这个兔孙子,我再贱也轮不着你这么轻薄……”


黄先生怔了一下,怒火飞快地爬上他的眼角、爬上那些道不再让他年轻的纹路,他抬手便把还剩小半碟菜的盘子挥到地上,几滴可怜的油水飞溅到他卡其色的裤脚,他的手在空气中胡乱挥舞了一阵,倒吸着气,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希希的眼泪从脚底蓄到了头顶似的,哗啦啦地全从眼眶子里淌了出来,他看着黄先生,一会儿笑,一会儿哭,那张车票从掌心捻了又捻,都快要被揉烂了,他舍不得,他如何能舍得,哪怕这是一纸把他送进终身监狱的判决书。黄先生冲过去要掰开他的手,抢夺回那张车票,希希却不肯依,两个人扭打成一团,翻倒在地。正午的苦暑,人人满头大汗,黄先生的新居却不朝阳,透不进几缕光,希希又瘦又没力气,虚弱得像被阴间的无常吸干了阳气,黄先生一只手就能把他制住,却还是扒不开他的手。他仿佛用尽了自己毕生的气力去维护,手指尖被钉进了掌心似的,死活也不肯松开,直到鲜红的血从里面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喜欢把指甲留长一些,露出一截干净圆润的白边,此时它们全都化作了钝器,死死扎进了他的掌纹。黄先生终于放开手,把他丢到一边,他这才缓缓把手指舒张开,那张车票早已被指甲穿破,在拉扯中四分五裂,上头渗着斑驳的血印。


黄先生又冲过去甩给了他一巴掌,磨毛玻璃似的声音从他嗓子里迸出来,尖锐又刺耳,像极了野兽的哀鸣。这一掌用尽了十分的力气,希希刚撑起身子坐起来,便又被打翻在地上,只觉得眼冒金星,口中腥甜,死人似的歪斜在那里,久久未动弹。黄先生粗喘着气,好一会儿又把他扶到床上去,跪抱住他瘦骨棱棱的膝盖,把头缓缓地深埋了进去,双肩狠狠地耸动起来。

 




 

 

05




黄先生走了,巡演的剧团也走了,希希彻底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伶仃鸟,在这个城市衰败的角落流浪、徘徊,他终于还是从黄先生那双温暖宽厚的手掌中挣出来,回到野处去了。人人都看尽了他的笑话,还说在车站遇到黄先生带着唐小姐,一双妙人,很是般配……


希希穿着一件雪白的汗衫,和姚弛一同坐在莲花池子边儿赤着脚拨水纳凉。姚弛念过中学,说起话也很有文化:“你和黄先生呀——真是应了那句‘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黄先生就是那片云彩,你就是那块小玻璃。”


希希咯咯地笑:“你们懂什么,就算一天黄先生入了土,也逃不开和我缠在一起,是死是活都分不开了,我们早被绑在一起了,绑在你们这些闲人的碎舌头里……”


师傅拿着一把大蒲扇在旁边扇,听了且道:“哼,你以为自己又是什么了不起人物,能被嚼那么久?也就是天再亮几次的事,便没人再记得你啰!”


有了黄先生的一遭事,希希大不如以前受欢迎,不只是希希,所有人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四处风声都很紧,连夜里在公园游荡的闲人都要被巡逻的刑警拎到局子里盘问几句。好在树林里的叶一天比一天繁茂,又厚又密,掩住一只只游魂,大家蝙蝠一样在乌压压的夜色里你躲我藏,像回到了童年似的,享受着最后的快乐。


渐渐的,夜游园的人越来越少,大家像中元节过去还误留在人间的野鬼,呕心沥血借来一身人的皮子,遮住身上的可怖的创痕,钻进人群里,随波而走了。


希希在百货商店谋了个售货员的工作,日日磨破了嘴皮,跟斤斤计较的妇人讨价还价,虽说收入微薄,但还算安稳。可惜好景不长,黄先生阴魂不散似的,人都远走高飞了,些许零散的消息还传出来,说他在半道上被截住,要押送到山东去做改造。大家久违再聚在凉亭里聊起这些无常世事时,都替希希捏了把汗,说他也是好运气,否则定要和可怜的唐小姐一样,还没嫁过去就先被连坐了。


“唐小姐也是个重情义的人哪,原本我见她和希希是情敌,还损过她铜铃眼、一张脸生得像鸵鸟蛋,可如今黄先生出了事,她一个身家清白、根正苗红的大姑娘却不离不弃,还叫她父亲想办法救黄先生出来,可是令人刮目相看……”


希希斜倚着亭子,听了不言语,半晌只说:“唐小姐是个好人。”


“如今来看,却是黄嘉新个哈怂配不上唐小姐!”


不知何时,再提起黄先生时,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喊起了他的大名。黄先生如今从宴会大堂那一盏琉璃宝灯上跌落下来,一屁股的尘与土,满脑袋的青与红,在漆黑阴霾、凶神恶煞的大时代面前,和他们这些小蝼蚁再无不同。


希希点头称是,可第二日,却没见他再来公园,第三日、第四日,他蒸发了似的,再也找不见踪迹……师傅派人去他工作的百货商店问,人家说他前些日想来提前取工钱,被老板赶回去,再之后就不曾来过。


只有姚弛知道,希希临走之前还来芳草地找他借了钱,他是去找黄先生了。


师傅听说之后勃然大怒,生生摔折了那根拄了十二年的红榉木杖。

 



希希只能靠四处搜刮到的只言片语来追寻黄嘉新的下落。他半生流浪,命途多舛,攒了半生的运气如今全孤注一掷在了黄嘉新身上,许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真的被他苦苦寻到。黄先生还没到山东,便在南京处被唐小姐家的人想办法保了下来,说择日另作发落。他们暂住在唐小姐父亲的旧友找的一间小屋里,旁边是大片的农田,马上到秋收季节,田野里满是金黄的稻子,希希苦等到夜深,才逢见一双男女归家。


黄嘉新把唐小姐送进屋去,关严房门,沉默地看着他,不见的日子里他又沧桑了许多,脸上还有几块未消的青紫痕迹,往日笔挺的背都微微佝偻了,走路也有些跛倚,可见遭了不少罪。希希觉得自己被他冰凿子似的眼神看得满身都是血窟窿,情、爱、痴、怨,都顺着汩汩地淌了出来,像挑破一个个恶毒的脓包。


黄先生的声音听起来疲惫极了,他说,“是你不肯跟我走的。”


那双眼红通通的,不知是因几夜辗转难眠,还是此时情绪高涨,他怀里还揣着一条破破烂烂的毛衣,希希看着眼熟,却未曾多想。他自顾自地问:“三伏天,你揣着毛衣做什么?”


黄先生说:“原本是要烧了去。”


希希从他手里扯过来,枣红色的毛线已经冒了头,只需轻轻一扯,便前功尽弃了。“给我吧,”他说,“烧了做什么呢,我找杨阿婶重新给织个什么,小毯子?枕头套?你觉得如何?……”


黄先生任他抽走,他全部的力气都用来隐忍什么,像是正压着滔天的痛楚,痛得多动不了一步、多说不了一句。他涩着嗓子,把希希的话截断了:“当时我也是疯了才做了那些事,你也看到我现在落得什么境地了,我自身难保,更别提像以前一样供你、哄你,希希,你走罢,就当没来过这、没见过我,把我忘了吧……”


希希一直全神贯注地听着,末了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微笑,像是只山林里跑下来的小狐狸,还未通人情、未知世故,因此一切都看起来是如此纯真可爱,差点就要把黄先生迷住了。他问:“你要和唐小姐结婚了么?”


黄先生又回过神来,毫无疑问地说:“我当然要和唐小姐结婚。”


他闻言,猛地抬起头,轻声道:“那你欠我的呢……那你欠我的要如何还?”


黄先生冷冷道:“我不曾欠过你任何。”


唐小姐在屋里候了半晌,从窗户里窥见二人聊了许久,以为想要长叙,便打算把希希请进家来,她推开门,轻唤:“小星,叫他进来坐吧?”


“……小星,原来她也这么喊你。”希希歪歪头,笑着说。


小星是黄先生的乳名,只有最亲近的人能喊。黄阿姊寄来的信头总写着“吾弟小星”,黄先生每回看到这个便展颜一笑,希希趴在他膝头看他默默地读信,像一只乖顺的猫,也只能做他膝头一只乖顺的猫,那一声亲昵又温情的“小星”曾在喉口辗转了千回,却还是被压在舌底,不曾成形。


黄先生未回答他,回头与唐小姐道:“不必了。你先进去吧。”


唐小姐刚进屋,又犹疑地看了眼窗外,希希瞥见,突地跳起来勾住黄先生的脖子,作势就要上来咬他嘴唇,却未能得逞,被黄先生猛然一激灵推倒在地上,额头撞到门口低矮的台阶,顺着淌下一条赤红的溪水。


黄先生突然觉得头晕目眩,他不曾有晕血的症状,可看着歪倒在地满头是血、昏黄的灯光下脸色依然苍白如纸的希希,那些灿烂的日子里无数个影像突然重叠起来:穿着红毛大氅在后花园风骚动人的希希,倒在地上死死攥着那张破烂的车票可怜可畏的希希,再到这个心比天高、骄纵任性、翻过千山万水追到他面前也不肯承认一句反悔,拽着他就要往地狱里坠的希希……


那天是黄先生外婆的头七,他和唐小姐去村口烧了几件纸衣,外婆一辈子也算顺风顺水,不愁吃穿,唯独害冷,唐小姐说,教外婆在地下不要受凉,多添衣服。外婆八十大寿时亲手织给他一件毛衣,无论何时何地,他走去哪儿都带在身上,原本想这次也烧给她,却终是没舍得。待他回过神时,手上的毛衣却不见了,连带着那只火红的、飘残的小鸟,他终究还是让它从云端摔落在地了。


希希走了,一根羽毛都没落下,真的没来过似的,仿佛只是他的一场幻觉、一个梦魇,可黄先生分明记得,他走之前还在幽幽地说,“黄嘉新,你怎么还不带我去尝尝红毛丹?”


此后午夜梦回,常有人含着嗔怨,在耳畔痴痴发问:“黄嘉新,你怎么还不带我去尝尝红毛丹?”


旁人听了怕要笑,他却从不敢提及,只觉得刺心彻骨的寒。希希那个小孽障,把他躯干里那剖火种硬生生给剜了下来,让他从此患上和外婆一样害冷的毛病。


这一场游园惊梦,原来真是他欠他的。


 

 

 



06




无人再知晓这只小鸟去了何处,四处都是失心疯的人,希希夹在动荡的人潮之中,宛如湖里的一颗虾米,太过瘦小,也太过柔弱了,甚至被水波卷去何处都无人在意。


后来唐小姐家想了办法,又把二人接回西安去,黄嘉新免于一难,洗清了身份,两人在西安草草办了场婚礼,日子比起以前虽说清贫,但也还算平顺,只是黄先生在外消停不住,唐小姐前些年还为此大动干戈,后来一心投心于生儿育女,便对他惹的那些风流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1968年的冬天,西伯利亚寒流侵袭到内陆,西安百十年来不曾这样冷过,从除夕夜开始,鹅毛大雪下了三天三夜不停歇,快把整座长安城淹没了,莲湖公园的莲湖都变成了天山雪池。群众自发组织出来扫雪,人人都高呼着“瑞雪兆丰年”的口号,说明年定会大吉大利、全国丰收……


黄嘉新拄着笤帚在路旁喘息的功夫,被人叫住:“方才有个人找你哪,穿得好奇怪哩——说在南街巷子那里候着,正好那边好像无人打扫,你过去一道儿把雪扫了吧。”


他近来风湿愈发严重,积雪已经到了小腿肚,走一步便觉得膝盖刺骨的痛。正是大年初一,多数人都闭门不出,躲在家中取暖,他从南街巷子口往里探头,只看见一个影子熊熊燃烧着朝他奔来,像阿鼻地狱滚出来的一团鬼火,他只需看一眼,便觉得心肺俱焦,动弹不得,连手里的笤帚都倒陷进雪里,逃也逃不开,躲也躲不掉,只能任那团火越靠越近,把他的皮肉骨血都煎熬烧煮,生生拖进熔浆炽火里去。


他不再是那个第一次感到害怕的年轻人了,风刀霜剑不知杀了他多少回,每一次都杀死一个较为年轻、较为精神的他。可是如今面对旧时的魔障、梦魇,他又怕得发抖,裹着那件鸟毛似的大氅的希希握住一把匕首,折出耀眼刺目的雪光,他的脸上挂着凄绝的笑容,就这样直直刺穿了他的袄子,捅进了他的胸膛。


希希的那件大氅已经旧了,褪成一个不太鲜亮的颜色,黄嘉新的血直直喷到他胸口,胸前那一小撮毛黏成湿答答的一股,往下滴着血水,看起来鲜活热烈许多。他还嫌不够似的,红刀子拔出来,再捅进去,来来回回几次,雪地上溅满了星点的红梅,黄嘉新像被鬼掐住了脖子,连一声哀嚎都没来得及发出,希希抱着他,眉目似笑似哭,被雪花压弯了眼睫,融化后又顺着那张瘦得狰狞的脸庞清凌凌滚下来,落进黄嘉新不曾瞑目的眼里。谁又真的知道眼前这个疯子是人还是鬼?


那夜雪下得太大,待黄嘉新的尸体被人发现时,早已冻的发紫了。他像是长征的战士那样,独自躺在茫茫的雪地中央,血从胸口的窟窿里漏出来,渗到四周,洇开一片鲜艳的红色,仿佛连雪都烫热了。而周遭的雪地上,连一个脚印也没有,全被新雪覆盖住了,拜这场年夜的大雪所赐,凶手来无影,去无踪,仿佛那把匕首是鸟儿从天上衔来,交给他自我了结的。


此便成了一遭悬案,只有五年前莲湖公园的那些人还在窃窃相传,说是希希回来了,希希爱黄先生爱得太深太痴,恨与怨扯着他跌堕到地狱去,成了一只恶鬼,生要黄先生的人,死要黄先生的魂……

 



老何讲到最后,越来越口齿不清,醉得迷糊,自己先睡着了,我夜半听了这么一个不得善终的故事,只觉得冷得脊背发寒,浑身的燥热都烟消云散了,直直辗转到三四点才睡着。第二日下学回家来再问那希希的结局,老何却是怎么也不肯再说了。


当年的十一月,老何病重,住进了医院,这回是真的时日无多,他把我叫到床前,拖着那口干哑得马上什么也说不出的嗓子,问:“小星……你还想不想听莲湖公园的那个故事,最后结局如何了?


不消我回答,他便吊着他最后一口气,艰难又缓慢地开口说道:“希希离开南京,又辗转飘零了几处,最终还是回去了老窝巢,他在马路上撞见了唐小姐,唐小姐牵着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在德兴铺排队买糕点。希希这才知道黄先生一直都待在西安,除夕夜他跟踪到他们的新居,窥见黄先生洗碗摆碟,饭菜的香气飘进他鼻子里,黄先生正在屋子里高谈阔论:‘快尝尝我这道红烧鲤鱼!已经许多年未曾做过了哩!’希希这个小疯子哪里受得住,许多年前他住在黄先生公寓,为黄先生洗手作羹汤的时候,亲自教黄先生做的这道红烧鲤鱼……


“他把黄先生引到南街巷子,捅了黄先生三刀,黄先生穿得那般厚,却还是刀刀扎进了胸口,血注喷泉一般涌出来。黄先生死前听见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小东西说:‘今天我见到你的一双儿女,聪慧可爱,十分喜人,倘若我日后也养了小孩,都叫你的名字如何?好在小星这个名字,是儿是女,都能一用……’”


说到这,老何阴鸷地笑了起来,那双混浊的眼睛盯得我遍体生寒,想要跑脚上却仿佛顶了千钧。黄嘉新当初是否也是这样的感觉?我不敢细想,也不敢细看,生怕他眼球里狰狞的红丝是那个雪夜里黄嘉新的血溅了进去。老何在病痛的折磨之下,已经枯瘪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了,一字一句,都像阴间厉鬼的噩咒,非要让我也跟着死一遭不成:


“那夜雪太厚了,什么也看不见,他回去的路上踩空了一个失修的井盖,摔下去,脸上被下水道的铁钩子划了一道长长的疤,面容尽毁,年轻时那点得意的资本不再,从此便宛如活死人一个了。他本没想跑,却偏偏全身而退了,警察也没来抓他,于是这次他逃得远远的,离开了西安这个伤心地,落脚到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去,还捡了一只小娃娃。那时你才三个月呀,被丢在村头的桥上,人人都趋之避之,只有我把你抱回家,让你云姨织了条毯子裹着你每日抱着,我供你吃穿、供你读书,你欠我的要拿什么还,小星,你欠我的要拿什么还呀……”


我惊心吊魄,就要被他的这番话活生生撕扯开来似的,再也听不下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拔动了腿,扭头冲了出去。


我从医院一路疯牛似的狂奔回了家,寒风侵肌的冬天却跑出一头的汗,甩上房门时才发现整个人止不住地打颤,连牙关都在劈啪作响。我把整个家都快掀了,终于在五斗橱深处翻出了一张陈年老照片,还有我婴儿时的襁褓:一条枣红色粗毛线织的毯子。老何一直骗我说这是他捡到我时唯一在我身上的东西,教我一定好生留着,倘若一日想寻根,也有所依据,可如今回想起那一声声粗哑的“小星”,却激得我不住地反胃,忍不住扶着墙干呕起来。


我再没去医院看过老何。


人人说老何捂了我十七年不曾捂化,野孩子就是野孩子,不知报恩,这辈子都活该成根孤伎薄的弃甲。我和老何虽然一贯不和睦,却是从这时起我才开始恨他。我哪里是他的孩子,我是他压在心底不曾见过天日的暗疮,是他扭曲未竟的爱情诞下的畸形怪婴,是替黄先生来向他讨债的索命鬼,亦是他还没来得及向黄先生索来的那些痴、那些怨。对他而言我什么都可能是,却唯独不是我;他救我、爱我,唯独不是因为我是我。


他在风雪交加的一夜走了,医院的大夫叫我去处理丧事,说老何死之前还一直唤我的名字,“老家伙年轻时伤风败俗乱作怪,没染上病也结了祸根,明明是痨病进来的,临死前一夜却流了一身的脓,寒冬腊月还一直说自己热得不行,想吃冰淇淋消暑,还说要吃什么红毛丹,一直喊着‘小星,小星’,要你去买给他……咱们这小地方,哪来的那些高级货?……”


我把老何送去火化,又拿了一瓮乌色的坛子把他捧了出来,掂在手里似乎比之前那一把瘦骨头还要沉,或许里面盛得都是烧不尽的那些情孽。突然刮起一阵风,我急忙捂住盖子,倘若这时掀了那层盖,骨灰便随风扬去了,我忍不住想,生前死死郁结着的东西,倘若在死后把它们吹散,是否能让他去得轻快一些?只可惜这风太柔、太轻,甚至做不到把它们吹到海角天涯,吹不出村子就又落地了。我也不知手里捧着的那坛灰烬到底真的是老何的爱恨痴怨,还是仅仅是他那副枯朽的皮囊而已。他飞了半生,却折断了翅膀,外头这样冷,我还是不忍心教他继续漂泊。


我带着老何,慢慢、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雪虐风饕的日子才刚过去,暴雪之后总是碧空如洗,向西的斜阳普照我满身,在背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只可惜太多人等不到通往彼岸乐园的那渡航船,便一头扎进苦海里了结,从此便是生生世世、不得超度、不得解脱。


我从裤兜里又掏出那张老旧的相片,相片上的两个青少年眉眼都看不清晰,只能瞧见个清秀漂亮的轮廓,虚虚地游离在莲花池子边儿,仿佛是鬼影叠聚而成,如梦幻泡影,快乐到不甚真切。翻到背面来,只见上面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1962年 8 月 同希希于莲湖公园拍摄”

 

 

 




Fin.



引用的那句诗来自白居易,原创人物、情节都是虚构,背景设定不够严谨,如有bug欢迎私信告知。感谢耐心看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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