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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孩子(下)

#BTS群像,小国第一人称

#CP:21,46,43,65

 



05 诞生日

 

我和南俊哥都是九月出生的,因此每次泰亨捧着手机读星座运势,读完了摩羯座总会再着重读一下处女座:“处女座今日运势,鸿运滚滚四颗星……”

《神的孩子》的剧本快写完了,南俊哥把我们邀请到他的大房子里,说要庆祝一下,尤其是我的生日也快到了——我不知道这是谁告诉南俊哥的。我说我想看一看剧本,但是被他拒绝了,他说还差一点,要把最完美态的故事送给我才行。可是怎么样才算是最完美态呢?就连故事的原型,我、金硕珍、闵玧其……我们都和“完美”这两个字搭不到边儿,又怎么创造出完美态的故事呢?

闵玧其说:“这你就不用操心了,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戏剧总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如果把我们一家天天的鸡毛蒜皮都搬到舞台上,会有人买账?”

“连我都不会想要买票支持。”金硕珍赞同道,“不过虽然我们是不完美的人,在不完美地生活着,但是南俊既然这么说了,就一定会有办法的,只需要相信他就好了。”

“嗯——”闵玧其总结,“办法就是,添油加醋。”

“对了,”金硕珍说,“柾国你明天下午别出去玩儿了,跟我一起去搬东西,叫着泰亨一起。”

“什么东西?”

我有点期待,还以为会有什么惊喜。

但是金硕珍很干脆地告诉了我答案:“冰箱。”

冰箱对我而言和妈妈一样,别人都有,而我只能看着,一开始还会羡慕,但后来就慢慢习惯了。最开始不买冰箱的原因很简单,因为没钱。我来到话剧院之前,他们把房子翻修了一遍,很多家电都太旧了,来装修的工人说最好别再用了,否则容易产生隐患,于是他们不得不丢掉了那些。看了一圈后最终他们不得不把冰箱从购买清单上划了去,闵玧其说:“冰箱当然不是必需品啦,食物当天买来当天吃掉不就好了,要什么冰箱嘛,还容易浪费掉。”

“而且我看这样厨房也显得大了不少,空出来好一块儿呢。柾国可以来这儿跳绳,有助于强身健体。”金硕珍支招。

于是有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都在本该放冰箱的位置跳绳,咚、咚、咚地跺在刚刚到来的夏天里,冰箱制冷,我制热,呼哧呼哧地冒着热气,金硕珍在旁边为我数数加油,像是拉拉队那样,脸比我还要红:“就快了柾国坚持住!96、97、98……100!歇一会儿再来一百个吧?”这事直到后来楼下的邻居找上来骂了一通才作罢。

我们也确实做到了任何东西都尽可能当天吃掉,一口不剩,从根源处杜绝了浪费,这让我一直觉得冰箱绝不是一个家中最需要的东西。直到我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泰亨来了,咋舌道:“你们家怎么没有冰箱?我好想喝冰可乐!”从那时起我突然很想要一台大冰箱,没别的目的,就是也想每天都有冰可乐喝。

那时候家里已经不是那么穷了,金硕珍和闵玧其像两头牛一样拼死拼活地工作为的就是升职加薪赚点小钱钱,但是闵玧其还是觉得买台冰箱太奢侈了,听到我说我们什么时候也买一台冰箱吧,他又不轻不重地瞥了眼金泰亨,大概觉得都是他惹的好事。

后来一个周末他们还是带着我和泰亨去了家电城,导购十分热情地向我们介绍了很多最新款冰箱,那些词我都听不懂,什么无霜变频啦,自动制冰啦,升风直混啦,曲面双开门啦……双开门还是听得懂的。金硕珍穿了个T恤和拖鞋就出来了,我和泰亨更是因为一大早就被揪出门连脸都没洗,因此导购员只围着唯一打扮得像模像样的闵玧其笑脸相迎团团转,金硕珍带着我和泰亨在附近四处逛着,泰亨半个身子趴在冰柜上,像是小狗那样热得吐舌头,而我在不停地开关各种冰箱门,几个导购员路过我时瞪了我好几眼,但是我假装没看到。反正商场也不怕交不起电费。

我喜欢上了开关冰箱门这件事。我似乎很迷恋磁条一下子啪嗒吸上的感觉,很柔韧,和开别的门都不一样。但冰箱和冰箱之间也有着微小的差别,开到最喜欢的一扇之后我就不再开了,也不知道再接着开下去会不会遇到更喜欢的,这是因为我看到了价签上的数字,数了很久,眼都有点花了,它居然要七位数!我吓得赶紧回到了金硕珍的身边。

闵玧其这时也从导购员那里脱身了,他拿着那个很贵的手包,LOGO露在外面,向我们走来时微微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身后的人不会发现,但是我们看到就明白应该走了。那个手包可能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之一,是金硕珍大学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闵玧其很珍惜它,很少拿出来用。那是金硕珍家里还没破产的时候买的,当时他花起这点小钱来眼睛都不带眨的,结果后来这个手包就变成了闵玧其每一年的生日礼物,因为它太贵重了,价值比我们现在送得起的礼物乘以一百倍还要高,所以每一年都拿来当生日礼物也完全合情合理。

闵玧其宣布了他听完介绍后的感想:“我认为我们似乎对冰箱的需求也并不是那么迫切。”

我开了二十多扇冰箱门,已经玩够了,泰亨也从商场里吹够了冷气,终于像是活过来了,看来他对拥有一个冰箱的愿望也并非那么强烈,他就是太怕热了。我们都没什么意见,所以又两手空空地回家了。金硕珍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偷偷笑,“导购们的白眼要翻到天上去了吧。下次一早就不准备买的话就不要浪费人家的时间了嘛。”

“那怎么了?消费者和潜在消费者都是一样的地位,他们的工作就是这个嘛。再说了,多听听这些也没坏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到了。”

那之后有段时间我还是时常在梦里开关冰箱门,但可能是因为那年夏天太热了,空调也不是很管用,所以每次打开冰箱门也感觉不到冷气,那个时候我就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了。

十六岁的我想要的冰箱在十九岁前夕终于姗姗光临了我家,我们哼哧哼哧地搬着那台冰箱爬上了四楼,又危险地把它扛了进门,放在了过去我跳绳的那个地方。现在那一片空地终于发挥出它原本的作用了,但是厨房一下子就变得很挤,我们三个人一起站在里面都有点困难。

布置好一切后,金硕珍说,“柾国,打开看看。”

我轻轻一拉,门上的磁条传出啪嗒分离的声音,然后亮了起来,里面空空如也,滋滋冒着冷气,蹲在我脚边的泰亨恨不得快要钻进去了。我感觉这和我曾经试过所有的冰箱门里令我最喜爱的那一款很相似,我感受着它,发现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幸福突然在我们身上冒出的热气和冰箱里冒出的冷气之间交融,然后雀跃地升腾了起来,轻轻刮搔着我。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柾国。”

我就应该猜到。

金硕珍和闵玧其是完全不会在乎童心和惊喜这种事情的,因为他们也一早就被人消磨掉了对世界的天真幻想,甚至从我刚到家的那个冬天他们就合伙推翻了过去福利院老师花了好大功夫才为我们构建出的美好童话:世界上是没有圣诞老人的!所以你的圣诞礼物都是有人花了自己的钱买的,但是因为我们没有钱,所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里你都没法收到圣诞礼物了。我还记得我当时震惊到哭湿了枕头,但他们说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这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他刚刚说完,闵玧其就下班回家了,他发现我们在厨房挤成一团,冰箱门大敞着。

“一直开着门干嘛?”闵玧其过来把门关上了,“浪费电。”

我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泰亨也笑了,哼哼的。金硕珍也笑了,呵呵的。闵玧其有点不知所以地站在原地,似乎纠结了好一会儿,最终也绷不住了,一排牙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我们都笑了。

金硕珍最先收住,问:“你们笑什么?”

泰亨还靠在我的腿上,说:“那要问柾国。”

我说那是因为我感觉很幸福。我歪过头看向闵玧其:“你们又在笑什么?”

闵玧其想了想:“也许和你是一样的原因。”

 

来到南俊哥家时我才发现号锡哥也来了,他正拿着一个水壶浇南俊哥家里的那些花花草草,微微前倾着身子,像是在倾听它们一样。我原本觉得南俊哥家的这些植物四处乱放着,和这个漂亮昂贵的房子太格格不入了,可是号锡哥站在那儿的时候却把植物与房子融合了起来,原来过去我之所以会那样想,是因为南俊哥的家里总是只有南俊哥一个人。

泰亨进门刚想大声嚷一句就被南俊哥制止了,南俊哥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没有发出声音,他说智旻在睡觉呢,他这几天太累了。我看到智旻陷在南俊哥宽大又柔软的沙发里面,像快要掉下去了那样,蜷缩成一小团,被毛巾被罩着,只露出一个脑袋,智旻又变成了小小的智旻。泰亨走过去弯下腰端详他,看了很久,很仔细,像是见到新生儿似的,然后他靠着沙发坐在了地板上,在智旻边上闭着眼小声嘟囔着什么,像在背台词,又像哄小孩儿睡觉,但我听到了一句“智旻撒浪嘿”,总觉得我继续呆在那里不太合适,就悄悄离开了。

闵玧其和金硕珍去拿蛋糕了,我走到南俊哥旁边,很高兴地说:“这是第一次有人给我这么认真地庆祝生日。”

“为什么?硕珍哥他们不给你过生日吗?”

“因为我讨厌生日。我讨厌我出生的那一天。”但是我喜欢和大家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

在福利院时生日是共享的一天,在每年的1月1日,老师会为所有的孩子一起庆祝生日,大家围成一个圈共唱生日歌,然后老师会拿来一个漂亮的绿色香薰小蜡烛,让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传递下去,对着蜡烛许愿。我好像没有许过什么愿望,因为我没有愿望,我也知道其他的小朋友都许的什么愿望,有人希望有一个家,有人希望可以上学,有人想要爸爸妈妈,有人想要住进大房子,但是我的脑子空空的,好像什么关于未来的东西都没有放。我和老师说我没有愿望,老师就把我安排到了最后一个,我注视着每个人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传递到我这里的时候,这个生日仪式就算是要结束了,我鼓起腮帮子,用力地把蜡烛吹灭,像是把那些愿望一一熄灭,在这残忍又冷酷的举动里竟然获得了一些快感。

来到话剧院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在9月的第一天出生的,和我的新爸爸们度过的第一年生日,他们带着我去了游乐场,但是他们的胆子都很小,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只能交替着陪我做游乐设施,看起来心力交瘁。最后我说我们还是去坐旋转木马吧,他们看起来都很高兴,金硕珍坐进了南瓜车,闵玧其坐在驯鹿拉着的雪橇上,而我坐上了一匹棕色的骏马,看着循环的风景重复地出现,但坐到第七圈的时候金硕珍说他有点头晕了,于是我说那就回家吧。

那天我们从汉江附近徒步走回了家,回家的路走了很久很久,路上他们买了一小块蛋糕,上面插了一根蜡烛,因为十二点就快要过去了,我们只能站在路边给蛋糕点蜡烛。也许是因为我们站在迎风的地方,火一直被吹灭,最后我们三个只能围成了一个圈,把四面八方的风拦在外面,但是我太矮了,起不到什么作用,宛如一个巨大的缺口,好在闵玧其最后还是把它成功点燃了。

蛋糕上的蜡烛和过去福利院的那种香薰蜡烛不一样,没有任何味道,颤颤巍巍地插在里面,很快就开始哭泣。金硕珍说因为这是我们的第一年,所以只插了一根蜡烛,我睁着眼睛把它吹灭了,他很惊奇地问:“怎么不许愿望就吹蜡烛呢?”

我说我不知道要许什么愿望。闵玧其说就随他去吧。然后那天半夜我就开始剧烈地呕吐,生日蛋糕从肚子里住了还没有四个小时就被赶了出来,金硕珍吓得要背我去医院,但我困得很,吃了点药又躺回床上睡着了,一夜都没有再出什么事,金硕珍这才放下心来。后来我干脆不再过生日了。

这是因为我认为我的诞生并没有什么可庆祝的地方,除了给生育我的人带来了很多不必要的痛苦,它毫无价值。

我什么都没说,但南俊哥却好像什么都懂了。他伸出手,我还以为他要摸我的头,但最后却落在了我的脸上。

“你的脸上有很多绒毛。”他的手轻轻滑过我的脸,像是获得了什么新发现,突然雀跃了起来。

是的,无聊时我总喜欢伸手揪它们玩,但是那些绒毛太短了,因为短所以连拔离都变得困难。南俊哥说这叫柔毛,说明我还很年幼。

我说:“但泰亨十九岁时,我也没从他的脸上发现这些。”

南俊哥失笑:“人与人总是不尽相同的,也许他年幼的地方是在别处。”

 

金硕珍和闵玧其带着蛋糕回来了。这次因为人很多,所以买了一个大蛋糕,上面用粉色的奶油画了一只小猪,很可爱,就是看起来有点蠢,我和泰亨开始争论它更像我还是更像智旻。小猪是代表好运的意思,闵玧其说,反正金南俊说了要请客,就挑了最贵的一个,南俊哥笑着说没问题。

我饥肠辘辘,一直在等智旻醒来,然后我们就可以把那个大蛋糕切掉吃了,大家也一直在等智旻醒来,每个人都悄无声息地在等待着。南俊哥在看书;闵玧其在四处研究南俊哥家的家具;号锡哥还有金硕珍坐在另一个沙发上看无声电视,静音了所以听不到演员念台词,但他们看得依然很专注;泰亨在观察智旻睡觉;我在观察大家。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智旻终于像是一个沉睡了一百年的睡美人那样被唤醒了,只不过不是被王子的亲吻,而是38℃的高温,他先是一脚把毛巾被蹬开,又翻来覆去了几次,最后猛地坐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夏天好像也不知不觉到了尾巴,天黑得比过去要早一些了。他好像睡糊涂了,懵懵懂懂地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真的醒了一样,揉了揉眼睛,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睡了很久吗?”

泰亨坐在他脚边,抱怨道:“我都要无聊死啦,想和田柾国吵一架都不能吵。”

南俊哥笑了,说:“这里的房间隔音很好的,你们两个可以去书房尽管吵。”

智旻的脸都睡肿了,看起来敦敦的样子,不是太聪明。号锡哥看了忍不住说:“真可爱啊,我们智旻。”

电视还开着,但已经没有人关心情节如何了,因为可爱的智旻终于醒来,从那条毛巾被里彻底钻出来了。他跳下沙发,走过来抱住了我:“生日快乐,柾国。”

我回抱住了他,说谢谢。然后大家也一一走过来和我拥抱。

我们终于把那个华丽的大蛋糕切开了,原本是要等到饭后的,金硕珍说要不然没肚子吃饭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发现我们开始蘸着奶油互相往脸上抹,在房间里吵吵嚷嚷地你追我赶,金硕珍从厨房里出来了,无奈地说:“趁你们还没把它毁干净,赶紧切掉吃了吧!”

又教训了泰亨几句:“你也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吗?陪着柾国一起胡闹。”智旻在旁边跟着一起脸红了。

泰亨虽然已经不是十几岁了,但我一想到如果没有他这么多年一直陪着我胡闹,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但好在很快我也要告别十几岁了,就不会再担心泰亨把十几岁的我丢在原地了。

在一旁看书的南俊哥丝毫没受到我们的打扰,他是被闵玧其从厨房赶出来的,闵玧其显然很了解他,因为了解,所以不信任:“你自己在家的时候进过这儿吗?把号锡叫进来帮忙,你来只会添乱。”

这时被厨房拒之门外的南俊哥好心替我们说话:“童心是不分年龄的。”

泰亨委屈巴巴地扑过去,南俊哥被他砸得有点手足无措,书也被胡乱放到了一边,犹疑着不知道准备落到哪一页,最后还是合上了。我拿过那本书,看到封面上写了一串英文,《A HISTORY OF GOD》,history是什么意思来着?但我至少知道god是神。所以南俊哥在读真正的神的故事,也许是为了那出话剧。这样想想,我十一岁时赌气随口说的一句鬼话,让平凡的我们从此和虚无的神挂上了钩,这句话造成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了七年后的今天,并且在未来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虽然我并不怎么相信神的存在,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神子,只是那时我说不清我应该是谁的孩子,所以只能寄希望于所谓的神。

泰亨陷在南俊哥本来坐着的沙发里,南俊哥金蝉脱壳般地离开了,坐到了旁边的沙发上去,给泰亨让出了位置。于是我也赶紧把书放下了,我担心再翻一会儿那脆弱的书页就会被我的手汗濡湿,反正里面也都是复杂的英文,我一句也看不懂。南俊哥接过书的时候说:“只要想看的话,总会想办法看懂的,书并没有真正复杂深奥的东西,只是因为人们互相理解起来并不是那么的容易。”

我说那南俊哥,教教我英语吧。南俊哥说好啊,那就教柾国英语吧。泰亨听到又不高兴了,扯着大嗓门喊:“我也要跟着南俊哥学英语!”

乒乒乓乓在厨房忙活的人都听到了这一嗓子,金硕珍还以为外面打起来了,急忙放下手里忙活的事出来看,得知了前因后果后奇怪道,“你突然想着学什么英语?”

“怎么柾国可以学我就不可以?”

“你也考大学?”

“柾国又不是因为要考大学才跟着南俊哥学英语的。”

我没法反驳,因为我确实不是。我只是想读懂南俊哥能读懂我却读不懂的书,我想要学习南俊哥明白我却不能明白的那些事。

闵玧其端着第一盘菜出来了,听到我们又在吵,“哎、哎、哎”了几声,算是劝架,“学无止境,谁想学学就是了。反正南俊不收学费,省得给柾国找英语老师了。”又对南俊哥说,“你干脆在家里办个英语角算了。”

 

晚饭一一端上桌后,我们围坐成一个圈,中间摆着那个大蛋糕。闵玧其抖出一包蜡烛,一边插一边问:“柾国几岁了来着?”

“十九岁,连我都知道。”号锡哥说。

金硕珍不给他留面子:“他就是喜欢装傻。”

但是一包蜡烛只有十五根,插几根都觉得不太对,更何况蛋糕早已被我们切得四分五裂了,上面的裱花也被刮得难以入目。闵玧其问我:“要插几根,柾国,你说。”

我想了想,“那就插七根吧。”

“为什么是七根?”

“因为我是七岁的时候被你们领回家的?”

“你自己也是乱说的数啊。”

南俊哥说:“就插七根吧,这寓意很好不是吗?而且我们正好也是七个人。”

我数了数,南俊哥、金硕珍、闵玧其、号锡哥、智旻、泰亨……噢,还有我。

于是闵玧其插了七根蜡烛,在七小块蛋糕上。智旻蹦蹦跳跳地跑去把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房间一下子黑下来,只剩餐桌中央那几片摇摇晃晃的烛火,映照出的大家的脸似乎也摇摇晃晃的,泛出橙色的光晕。

“怎么气氛一下有点恐怖?”泰亨忍不住说。

智旻抓住他的手,“还有我在呢。”实际上他也在自我打气。

号锡哥也有点害怕的样子,叫我抓紧许好愿望然后开灯,我只好坦白:“可是我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

“人怎么能什么愿望都没有?”

“对呀,总应该有点想要的吧。”

我说:“可是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啊。”

“柾国也太好满足了吧?”号锡哥有点不可置信地看向闵玧其和金硕珍,“怪不得你们两个稀里糊涂的人还能把柾国养到这么大,原来都是柾国自己的功劳。”

我把那些插上蜡烛的蛋糕推到了每一个人的面前,大家的脸庞被照得更清晰了些,我说:“我想听听你们都许过什么生日愿望。”

金硕珍滔滔不绝:“那太多了,每年我都至少要许十个……”

“那就也说十九岁的吧,”智旻提议,“反正也过去很久了,说出来也没关系。”

“呀,对你们几个小子来说还算得上过去很久吗?让三十多岁的我们要说什么?都多少年了……”

但是泰亨已经开始说了:“十九岁的时候,我的愿望是能见到我的爸爸。”

“实现了吗?”并不了解的号锡哥问。

“二十岁我就把他忘了。”泰亨耸了耸肩,“也许真的什么时候见到过也不好说,首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只是我们都认不出对方了。”

智旻好像怕他伤心,急忙接上,于是不知不觉大家就按照逆时针顺序这样说了起来:“我十九岁的愿望是能来首尔学习跳舞,成为一名首席舞者。”说完他有点害羞,不自在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喔,祝贺你智旻!”

“但现在只实现了一半而已……”

“那就是在实现另一半的路上了,”号锡哥打断他,“你做得很好,智旻,会有那一天的。”

智旻的旁边坐着金硕珍,金硕珍想了想然后说,“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太久远了,而且和现在会许的愿望差太多了。”

“所以现在都会许什么愿望?”

“唔,就是那一套呗,升职涨薪发奖金,还有柾国能好好长大。”

“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可以理解,”闵玧其作证,“这几个愿望确实已经连续许了快十年了。”

金硕珍不满地推推他:“喂,那倒是说说你能记起来么?”

闵玧其反倒很有把握的样子,“当然可以。十九岁的时候的我有一个音乐梦想来着,怎么可能忘掉?”

大家都很好奇,因为闵玧其看起来和艺术之类的完全不搭边儿,在话剧院里住了三十多年都没让他染上什么艺术家气质。连金硕珍都有点惊讶:“你怎么从没跟我说过?”

“谁还没几个夭折的梦想,有什么可说的。”

我小声对泰亨说:“你不应该放弃吹萨克斯的。”

泰亨撇了撇嘴,说他的嘴巴是真的很痛!闵玧其替他说话:“这又不是泰亨的梦想,泰亨想做什么去做就好了。”泰亨听了又满意地撅起嘴巴点了点头。

号锡哥问:“所以哥为什么没去做?”

“被我爸骂了。”他说着从兜里掏出包烟来,金硕珍这次没有制止他,“原本还想破釜沉舟试一次来着,结果那年开始我爸身体就不好了,我去医院看他,他说让我安心考大学,所以硬着头皮考了,考上大学第二年他就去世了。”

南俊哥说:“其实后来想做也是不晚的嘛。”

闵玧其看着我:“后来要打工赚学费,没几年又有了柾国,哪还有时间?年轻时候任性的时机过去了,就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吐出的烟飘到我面前,熏得我眼睛有点想要流泪,“又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有那么多的退路,南俊。”

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清南俊哥变幻的脸色,但是气氛好像有点僵住了,好在号锡哥及时打破了僵局。我才注意到下一个是他,想起号锡哥的事,我突然有点不喜欢智旻的这个提议了,但是号锡哥反而微笑着,看起来很从容:“我十九岁时候许的生日愿望啊,和智旻差不多,来到首尔学习,然后成为能被大韩民国所有人看到的舞者。许下愿望的第二年因为比赛获了奖就来到这儿了,实现另一半愿望的过程中虽然出了些岔子,但现在生活得也还不错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智旻,智旻厚厚软软的嘴巴都要抿成一条线了。我想再握住智旻的手,但是和他中间隔了一个泰亨,好在我低头的时候看到泰亨也这么做了,虽然他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了解智旻。我又看向南俊哥,南俊哥只是盯着蛋糕上的蜡烛,像是专注又像是出神。

闵玧其赞同道:“不实现愿望也不是就不能生活了。”

号锡哥笑了,“人生的路有很多条嘛,又不是只有一种方式才能获得幸福。”

“况且十九岁时候的愿望就算实现了,或许也不是现在的自己想要的,像我,我十九岁时甚至对钱没概念,而且还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呢。”金硕珍接上,“人总是会长大、会改变的嘛。”

但我知道,号锡哥的愿望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被磨灭掉,他只是原谅了命运,原谅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决定无论如何都带着希望继续生活下去。

“我的蜡烛灭掉了!”泰亨突然叫起来。因为他的蜡烛是最早点燃的那一根。

“抓紧说完吧,南俊,”金硕珍催促道,“我也觉得有点发毛了,黑灯瞎火的,跟纳凉特辑似的。”

但是南俊哥一直都没有说话,闵玧其暗示金硕珍别催促他,在这期间他们面前的蜡烛也灭掉了。我听到闵玧其小声跟他说没什么好怕的,语气很温柔,可是餐桌就这么大,再小的秘密也藏不住,只是大家都没有揭穿。

我静静地等着南俊哥开口,他似乎陷入了很沉重的一段回忆,连表情都凝重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回过了神,呼吸都变响了,急忙跟我们道歉:“我一想事情总是容易听不到人说话,就差我了吗?”

大家被他的样子逗笑了,“就差你了。”

说完,智旻的蜡烛也灭掉了。

南俊哥说:“十九岁我的愿望是能够获得相爱的自由。”

那听起来很伟大。我想,不愧是南俊哥。

“后来呢?”黑暗里传出泰亨的声音,“它实现了吗?”

南俊哥微微笑了,“算是吧,至少是我过去以为的那一种,但后来还是决定放弃了。应该说,这样的自由并不是任何人能够赐予或剥夺的,相爱的自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

南俊哥高二的时候父母就去了美国,给他留下了厚厚的存款、大大的房子、应有尽有的一切,但南俊哥一直是孤单的一个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南俊哥的家一直这么空,除了绿色的植物和他争夺氧气外什么都没有——所幸的是,现在被我们填满了。南俊哥的父母让他大学就去美国读,南俊哥问父亲,美国比韩国好在哪儿呢?

父亲说,你要自己来了才知道。

当时万事俱备,连offer都已经收到了,但是南俊哥却没有去,“或许韩国有很多不好,但我还是不想抛下这里,像是走捷径一样通过逃走的方式获得我想要的,虽然后来因为懦弱和愚蠢,还是逃去了那里……”

话音未落,南俊哥和号锡哥的蜡烛也接连烧到了头,南俊哥的声音被黑暗暂停了。所有人的蜡烛都熄灭了,除了我面前的那一根。大家都朝我看过来。

于是我“呼”地一声,把它也熟练地吹灭了。

离着开关最近的金硕珍迅速打开了灯。我们终于重获光明。

我对南俊哥说:“继续说下去吧。”

“嗯……”南俊哥看了眼旁边的号锡哥,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在美国时谈了一次恋爱,原本都在考虑结婚了,他说想要个孩子和我一起抚养,已经联系好surrogate mother了,向我要一百万韩元,我拒绝了,所以分手了。虽然我很喜欢小孩子,但却不希望他的诞生为别人带来痛苦,为不是真正爱他、希望他诞生的人带来痛苦。也是从那时意识到,必须要回到韩国来,要回到故乡来,哪怕孤身一人,哪怕终生都孤身一人。我想要的是在任何一片土地上都能有十九岁时我所期冀的相爱的自由,虽然这很难,但我已经决定在这里一直等待着那一天。”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

我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想surrogate mother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智旻和泰亨,三面相觑,意识到我们都很无知。但是年长的人似乎都听明白了,这正是他们沉默的原因。最后打破这一切的还是善良的号锡哥:“你没什么错,南俊,就算因为想要那样的自由所以离开了这儿也没有错。”

南俊哥捂住了脸,似乎不想让我们看到他失态的样子。我以为他是哭了,还很惊讶,但放下手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脸依然干燥如初,我甚至连表情的裂纹都找不到。我不知道南俊哥闭上眼睛的那几秒都想了什么,他望向号锡哥,只是很郑重地说了谢谢,又说了抱歉。

号锡哥的眼神还是那么的温柔有力,好像可以宽解一切,永远亮着光,照亮我们的黑夜。他说,没有什么可抱歉的,不要再道歉了,因为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

我还在跟自己的英语水平和阅读理解能力较劲,mother,什么mother?我试图用韩语在脑海里组词但发现和妈妈有关的词汇对我来说简直少得可怜,就连普通的mother也是我搞不懂的东西。我决定放弃了。我说:“可是南俊哥,现在你也并不是孤身一人啊。”

南俊哥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闵玧其和金硕珍,看了看泰亨和智旻,最后看了看坐在一边安静柔和地看着他的号锡哥,然后笑了起来:

“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想要真正做到孤身一人也并不是容易的事。”

 

每个人十九岁的愿望都说完了,只剩下我了。可是蜡烛已经全部熄灭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向我提出建议,“柾国想搬到更大的房子里吗?考个好大学?挣很多钱?或者以后想要做什么事?”

我摇了摇头。

我把目光转移到金硕珍和闵玧其的脸上,发现了他们还没来得及收敛完全的笑纹。

“慢一点变老吧,”我想了想,“不要越来越像我真正的爸爸那样。”

“这算是你的生日愿望吗?”闵玧其突然笑了,他看向我的眼神很柔和,像是一个父亲那样,其实闵玧其也早就到了可以成为一名真正的父亲的年纪了。我说,“我也很快就会长大的。”

金硕珍摸了摸我的脑袋,“不用很快长大也没关系,但很快长大了也没关系,因为柾国无论是八岁还是八十岁都永远是我们的小孩。”

闵玧其忍不住揶揄道:“柾国八十岁的时候,我们就都快是百岁老人了啊……可以接受电视台采访养生秘诀的那种。”

“那要怎么回答呢,玧其?”

“就说因为二十四岁那年捡了个孩子回来吧。”

号锡哥用手举成话筒放在闵玧其面前,学着电视台记者的神态严肃地问:“是吃了小孩的肉才这样的吗?”

闵玧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嗯,韩牛大家都知道吧,是个好东西,但柾国肉肉质鲜美滑嫩,口感比这还要上乘许多,而且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难嚼,太多肌肉啦!但是很锻炼牙口,有助于牙齿健康……”

闵玧其又开始满嘴跑火车,把大家都逗笑了。

“你小时候我真的咬过你呢,柾国,当时你哇哇大哭着跑去和硕珍告状了,说我要杀了你,还一个劲扯着嗓子要报警。”

“我怎么不记得这事了?”金硕珍瞪他,“你咬他干嘛?”

我说:“我也完全没有印象了。”也许是因为我哭了太多回、和金硕珍告过太多次状了。

“那时候看着这一团小东西觉得很奇妙,心想这就是我的孩子了吗?那时候总是觉得很恍惚,像在梦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适应,所以看着小孩子粗粗短短的手臂忍不住就想,啊,是不是咬一口就会醒过来了……醒过来这一切可能就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认识硕珍也还没来得及发生。”

“呀,闵玧其,你是后悔认识我了吗?”金硕珍不满地说。

南俊哥也说:“要辨别是不是在梦里,咬别人怎么管用啊,玧其哥也真是的。”

大家还没来得及继续讨伐闵玧其,都惊愕地看向了我这边,因为我突然狠狠咬了自己胳膊一口。

我使了很大的劲,很疼,胳膊上刻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其中两颗板牙的印子最深。大家都说我是个疯小子,但是我挺高兴的,因为如结果所见,这一切并不是梦,我好像真的即将顺利长大、成为一个法律意义上的大人了。

金硕珍赶紧过来看我有事没有,发现没有咬出血他松了一口气,他觉得我可能是被他们说的那些未竟的愿望、残酷的现实吓怕了,于是温柔而有节奏地拍打着我的背,问我:“是害怕成为大人吗,柾国?”

但其实那些很早我就知道了。

田柾国的世界原本是没有色彩、没有温度的,是从成为了被爱的小孩之后,大家一起合力把我的世界变成了五彩斑斓温暖幸福的样子,让田柾国成为了这样的田柾国。我是从七岁时才真正诞生到这个世界上的,不是在1997年的9月1日,而是在金硕珍和闵玧其带我回家的日子,在六月,6月13日,我作为金硕珍和闵玧其的孩子诞生了。金硕珍和闵玧其就像是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那样,为寻找黄金跨越了漫长的距离,找到了原本孤立在世界地图之外的田柾国,解救了这座在此之前无人问津的孤岛,把我的版块与其他人、与这个世界联系到了一起。

害怕成为大人吗?我想,害怕是有一些的,但是我并没有很抵触要成为大人这件事,我做了十几年的小孩子,却觉得长得像一辈子,似乎只要我想,我确实能做一辈子的小孩子。只是我好像也有点厌倦这样了。

“长大没什么不好的,”闵玧其说,“你会更自由,拥有更多公民权利。除了以后要一天工作八小时外。”

“但是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又补充了一句,“你看我们也没有活得很差。”

就这样,我十九岁了。

 

 

 

06 亲爱的

 

为了话剧的效果,南俊哥花重金为泰亨找了演技老师,开始了对他的集训,南俊哥自己也为了寻找其他合适的演员开始四处奔波。对于我们而言,这个作品的意义很特殊,所以大家想要做好的心都很急切。

但是剧场从此对我关上了大门,他们商量了一番,决定在最终彩排之前都不让我们去看排练,我因为这事又和泰亨大吵一架,连南俊哥的气都生了。

金硕珍让我开学了就好好学习,别成天想着出去玩,我有点心虚,虽然我说我会努力考大学,但也没有底气我真的能有大学念。但是现在也没人陪我玩了,不知怎么大家突然都变得很忙,泰亨忙着排练,智旻忙着跳舞——明年年初他要去参加一个国际性的比赛,非常重要。因此我只能自己闷着性子待在家和习题打架。

之前南俊哥说要教我英语,也确实教了几次,但我实在是太笨了,最后他只能无奈地说听不懂的时候就说“pardon”吧,我知道这个词的意思是请求别人再说一遍,可是不懂的事再说一遍就能懂了吗?我一直想问南俊哥这事来着,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问,不过南俊哥现在也没时间理我了,我的英语补习在这句“Pardon?”止步不前,想到这件事,我又有点伤心。

金硕珍最近对我的成绩倒是突然上心了起来,甚至看起来比我还要焦虑,以前他一贯不怎么管我学习的,但最近就算早出晚归也坚持要看着我写题,担心我又耍滑头。我忍不住问:“考不上大学真的就那么严重吗?”

金硕珍困得要死,打了不知道多少哈欠了,我的这句话不巧被其中的一个盖过去了,他又迷迷瞪瞪地盯着我的笔尖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什么严不严重吗?”

我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噢,应该不会吧,我不太清楚那个。不过又不是世界上每个人都读过大学,大家不都还是好好的活着吗?”

“不是因为考不上大学,”我感到很奇怪,“那你是怎么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跟我说这些,也可能是困得脑袋一团浆糊了,我等了好久都没等到他的回答,只能继续动笔。

过了好久金硕珍才说:“嗯……我爸妈要出来了。”

进去了,出来了。我一直对金硕珍提到的关于他父母的这两个词感到很迷茫,终于要从那里出来了,我却还不知道进去的原因。但虽然不懂,我也从来没有问过这些,这在我们家是心照不宣的一件事,谁都不想惹金硕珍伤心,哪怕是那些伤口被别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重新揭露我都会为他感到疼痛。全世界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金硕珍伤心的样子。

金硕珍也并不是喜欢在自己的痛苦中逗留的人,对于无法愈合的伤口,他总是选择忽略掉它们,然后带着它们继续走下去,用暂时遗忘的方式继续快乐地走下去,“因为人生很短,”他是这样说的,“在痛苦与悲伤上花费更多的时间,总觉得并不划算。”

闵玧其从厨房探出头,他在煮夜宵吃,我似乎又闻到了泡菜的香气,他说了句:“那过段时间一起去找找房子吧。”

“还早呢,明年春天的事。”

“这种事说不准的,房子早找好早放心。”

“你倒是比我更上心,不是怕我爸妈为难你吧?”

闵玧其缩回去不说话了。

我对金硕珍说:“你好像从来不说你以前的事。”

其实我一直想的是,是因为过去太心想事成无忧无虑,所以不忍心和一片狼藉的现在对比吗?我只知道金硕珍失去了很多旁人无法想象的东西,生活对他最残忍的地方就在这儿,我们都没有得到过那些,但是他曾经拥有过那些又被无情地夺走了,曾经心安理得享受着的那些幸福最后却被人告知“这本不应该是属于你的东西”,那是什么样的感觉?我只觉得如果换我的话,再多年过去心上都会有一个长不好的豁口,所以我宁愿从一开始就不要得到那些。

“也没什么可说的,”金硕珍笑了一下,“就是从一种生活变成了另外一种生活而已,人不都是这样的嘛,会有很多出乎意料的人生体验。虽然刚开始确实觉得自己要完蛋了来着,后来才发现,人好像并不会像想象的那样容易被摧折,无论怎样总能无师自通地想办法活下去的。”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金硕珍跟我讲的一个故事。

以前剧院里有一个邻居,大家都喊他地主,他从很久之前就一直在这里了,养了条斑点狗,因此金硕珍对他印象很深。他嗜酒如命,已经五十多岁了,女儿也没有工作,结婚生子还在啃老,全家人都靠着他一个月三十五万韩元的退休金。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见到他,大家都以为他去哪儿打工了,后来才知道新年刚过的时候他就悄悄地死了,家里也没有声张。他得了胰腺癌却负担不起治疗费,于是家里决定放弃治疗,地主被他的老婆关在剧院边角的一个小屋子里,每天疼得一直喊,但是因为那里很少有人去,也没几个人听到,那时候大家还以为是野猫发情了,谁也没有放在心上。

“在知道这件事之前,还是会偶尔忍不住想,现在这样要怎么生活呢,心里总还是很有落差,可是后来每次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不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了,人怎么样不能生活呢?再辛苦的人都在顽强地活着,都很想健康地活着。”

金硕珍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伤心,但非要做出乐观积极的样子,因此看起来不伦不类的,像在皮笑肉不笑。我对于那一天发生的事都记得很清楚,那是因为在那天我卧室的天花板墙皮掉下来了,好大一块,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我床上,曝出一床的灰。正好闵玧其出差了,金硕珍只能自己气喘吁吁地收拾好残局,把床单洗了,然后让我晚上到他的房间睡。不知为何,我躺到他旁边后他突然开始滔滔不绝,一刻也不停地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一边说一边轻轻有规律地拍着我,于是我被拍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还以为都是做的梦。直到很久之后,我真的算是懂一点事了才意识到,那些话金硕珍再也没有跟我说过第二遍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因为除了地主和斑点狗的故事,那时候金硕珍还说,爸爸妈妈进去的时候,他其实想到过死这件事。因为比起被收走的房子、车子、存款,这样的惩罚才是真的让他一无所有了,可是一想到如果他先死掉了,那爸爸妈妈出来之后就也是一无所有了,对他们来说似乎太残忍太不公平了,所以想着无论如何就活下来吧,就活着吧。

此时我又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一道贝壳状的缺口,上面有着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纹路,细细的,让我想起来南俊哥家的地板,好像是叫木纹石,听起来就像是好东西,南俊哥家的东西都很贵,也许金硕珍过去的家也是这样子的,不像我们现在的家里什么都破破烂烂的,除了那个格格不入的新冰箱。我这才发现旁边还没掉落的墙皮也有了新的裂纹,已经攀到了正中央的灯旁边,突然担心起它们的下一次着陆是什么时候,我可不太想被一盏灯杀死,那听起来也太不光彩了。

这个房子已经很老很老了,甚至伤痕累累,四处都是裸露的墙疤,但是我们一直住在里面,也没想过搬到别的地方,它很小、很挤,因此大家不得不挨得很近,就算是吵了架也没办法躲开对方。这时闵玧其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了,来到餐厅兼书房兼我的卧室。我的鼻子很灵,他煮了一锅泡菜拉面。

我们三个面对面坐着,每个人咚咚的心跳好像都能听清楚,我有一种被它保护的感觉。

“那像我这种一辈子没有富贵命的人要怎么办,”闵玧其卷起一筷子面条,咕咕哝哝地说,“也不能因为这个就去死吧。像你和南俊那种人才是少数,一个个都住在天上,不知道人间疾苦。”

“你仇南俊的富就算了,我都和你同甘共苦了这么多年,还说我不知道人间疾苦?”

闵玧其放下筷子,板着脸逗他:“嗯,不是糟糠之夫吗。”

说完又看向我:“你不知道他以前和南俊住隔壁吧?”

我瞪大眼,摇了摇头。从来没人跟我说过这事,我感觉我被太多人蒙在鼓里了!

“以前你也不认识南俊嘛……”金硕珍有点不好意思,“之前也不愿回忆那些事,总觉得要眼睁睁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收回了却没办法,感觉很丢脸。现在倒是好些啦,想通了人只有靠自己勤勤恳恳地劳动获得回报才是硬道理,过去的那些或许才是我借来的一时好运,总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就还是努力工作吧,啊,我爱工作,哈哈哈哈哈!”

但实际上金硕珍一点儿也不热爱工作,他说他最羡慕的就是小猪,可以好吃懒做每天混吃混喝大脑空空地等死。每次金硕珍加班回到家后无论多精疲力竭,都会伴随着KBS的背景音痛骂半小时可恶的老板,这也是我最不想成为大人的时刻之一。

 

金硕珍过去也住在那个地方,过着离我们很远很远的生活,只需要低下头就可以看见美丽的汉江,但是他破产了,从那样的生活里掉下来一屁股栽在了地上,被刮到了离汉江很远但离我们很近很近的地方。我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庆幸还是什么,如果金硕珍一帆坦途的人生完全没有出任何差错,那怎么又会和穷鬼闵玧其在一起呢?又怎么会有我呢?看起来我和闵玧其都是金硕珍人生中出现的很大的错误,但如果没有这些错误,那么现在的金硕珍的喜怒哀乐也是我们再也再也触摸不到的东西了。

他回忆道:“后来房子和车都被抵押了,财产也都被没收了,打工攒了一点钱用来交学费,但是找不到地方住了。南俊原本想让我先住他家里的,但是他在和号锡谈恋爱嘛,我觉得不太好就拒绝了,他又说正好认识一个很好的哥哥,最近在招室友,所以我就来到这儿了,来话剧院了。”

“我还记得见你第一面,一身名牌货,”闵玧其说,“就是兜里一分钱都没有,活生生一个落难公主。”

看来闵玧其很喜欢的那个名牌手包就是金硕珍还在当没落难的公主时买的。

“南俊也是,什么人都会说是‘很好的哥哥’吧?”金硕珍瞪了他一眼,这是又开始准备翻旧账的架势,跟我抱怨道,“刚开始几个月交不起房租,不知道让我干了多少活做抵押呢,甚至还让我帮他写论文还债,真是要疯了。”

“和你非亲非故,收留你这么久,还不算是很好?”

“那也不能让我替你写论文吧?!我们连专业都不一样……”

“最后反正也没写,又把这个揪出来说干嘛?都毕业多少年了还记仇。”

我在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两个吵嘴,把十几年前的事情重新翻出来对质,抖擞一下上面的灰尘,好像还是崭新的那样。我看着金硕珍和闵玧其,突然记不起来他们年轻的样子了,可是他们好像又一直都是这样的,一直都年轻着,我无法分辨出和七岁的我看到的他们究竟有什么不同。

最后金硕珍用一句感慨作为停战的总结陈词:“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吧,迈进这扇门就要住下将近二十年,可能以后还要更久。真是人生的转折点啊转折点。”

闵玧其突然问:“后悔过吗?”

金硕珍认真地思考了很久,像是要翻遍回忆的每一个角落,严谨地确认是否曾有过一刻后悔的时候那样。

但最后他还是说:

“哪怕人生重来一次,二十一岁的我还是要走进话剧院里你小小的房间,玧其。……当然,还是不要重来最好,虽然现在可以如释重负地说生活对我还不错,但可不代表我想再经历一遍辛苦的日子。”

闵玧其刚想说话,金硕珍大喘了一口气又把他堵上了:“不过,也是有一点后悔的。”

我和闵玧其不约而同地问:“什么?”

金硕珍咕哝着抱怨:“和你见面的那天太邋遢了,好像头发有一周没洗了。那段时间焦头烂额的,整个人像是被偷了魂去……早知道应该收拾得更体面点。”

“那算什么,”闵玧其哼了一声,“体面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是有句话来着,婚姻要的就是理直气壮、不要脸皮和很多时候的无声胜有声……失去体面我看才只是第一步而已。”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个?”我对此持有怀疑态度,“听起来又像是你自己编的人生大道理。”

“你没听说过的多了去了,别拿无知当成批判的借口。”

我不服气地看着闵玧其。

金硕珍过了一会儿才回神,我才半分钟没看他,他的脸就突然红得像关公一样,“等一等,什么婚不婚姻的啊闵玧其!”

“这和婚姻又有什么不一样?领过结婚证也不一定能一起过十五年日子不散伙。”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打断他们,“可你们不是有一张芬兰的结婚证?”

金硕珍狐疑地抬起头,“谁说的?”

还能有谁,我指向罪魁祸首,“当然是闵玧其!”

虽然闵玧其嘴里没少跑火车,但关于这件事他信誓旦旦,描述得极其真挚,虽然也是在我刚来到家里没多久后闹别扭想离家出走的时候说的,“没有柾国的话我和硕珍也许就要去办离婚手续了,所以就算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婚姻也请你留下吧。”这是闵玧其第一次因为什么事而恳求我,因此这么多年我一直深信不疑。

闵玧其的眼珠又滴溜溜转到别处去了,翘起腿一副于己无关的表情,像个局外人似的闭紧了嘴巴,好像那些话完全不是从他嘴里说出过的一样。

金硕珍也不管他,只是追问我,“他给你看过那东西?”

“没有!”但他总是说如果看到了不许乱动,否则揍死我,也不让我问金硕珍,说金硕珍不愿让人知道这事,他会害羞。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我太年幼,也比较天真,还没有见识过闵玧其说谎话不眨眼的样子,所以全然相信了他。这事压在心底一直随着我长大,然后就变成了一件确实发生过的真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它——要不然金硕珍和闵玧其这么多年是为什么一直在一起吵得再凶也没分手的?除了事实婚姻,还有我的存在,我也很难想象其他维系起他们的原因。

“芬兰是毕业那年去的,”金硕珍说,“当时把好几年的辛苦积蓄都拿出来了,想着干脆不管不顾去疯玩一次吧,回来后成为迈入社会的大人就像大人那样规矩地生活。结果没想到有了第一次不管不顾就会有第二次,到现在我们好像还是没能成为那时候想要成为的大人啊。”

金硕珍就已经是我最想要成为的大人了,金硕珍想要成为的大人又是怎样的大人呢?

“但其实我小时候以为自己是不会长大的。”他又说,“好像也没有人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大人,因为在真正成为大人之前,我们理解的大人好像和真正的大人是不一样的。”

我问,芬兰好玩吗?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国呢。

“当时……我们坐了雪橇,摸了驯鹿,在木屋里烤火,还寄了一张明信片回来呢,就是有点遗憾没能等到极光,那张明信片好像也寄丢了,一直没有收到。”金硕珍回忆着,看起来有些惋惜,“玩儿了一圈,然后就回来了。”

“所以,没有结婚?”

“没有结婚。”闵玧其终于开口了,算是给这个持续十余年的谎言画上了一个句号,“但那时候确实想过要结婚的。”

我问:“怎么不去美国?”

“太远了,而且没钱。”闵玧其轻嗤一声,“你以为谁都跟南俊一样,想去美国就能去的?”

这一次为了严谨地和他对质,我把电视机旁边的那个地球仪拿过来了,那是闵玧其有一年去日本出差带给我的,当时见他回来扛着一个大盒子的时候我们都很吃惊,因为他很少会给人送礼物。他说这是希望我能学好世界地理:“虽然是叫柾国但也不能真的完全把自己当成国家甚至世界的中心吧?常识还是要了解一些的啊。”这话的前情说出来也有点丢脸就是,是因为我那一年说我的梦想是去南极洲看北极熊。

后来我们经常抱着这个地球仪坐在床上玩首都游戏,但是有次放在床上不小心被我坐了下去,刚好在欧洲凹陷进去瘪瘪的一小块,而芬兰因为比较靠北幸免遇难。我伸出手指比了比韩国到美国的距离,和韩国到芬兰的距离,明明是芬兰离得更远嘛。

金硕珍看了眼闵玧其,犹豫了三秒钟就向我坦白了实情,“其实当时选择去芬兰的原因,是因为玧其说想去圣诞老人村看一看。”

我感觉自己又一次蒙受了巨大的欺骗,闵玧其明明告诉我他八岁之后就不再相信圣诞老人了!

闵玧其咳了一声,“不是说了回来之后就要成为真正的大人了吗?而且只是觉得那里会很有趣而已,让我这种从来没有过童心的人也找一找自己失散的东西吧。”

闵玧其从没有过童心吗?这一次我觉得我不会再被他欺骗了。他好像一直很在意在我面前表现出爸爸的威严,也一直在做最符合大人的大人,但我突然意识到闵玧其和我一样看着儿童话剧长大,并且一直一直住在这个地方,或许他也会讨厌做大人,也曾经倔强尖锐地和世界对抗过。

过去我也会偶尔忍不住猜测他的一颗心到底是软的还是硬的,冷的还是热的,有没有在时间的消磨下变得迟钝、变得坚硬,十几岁时竖起的刺到底是消化掉了还是藏起来了……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明白了但更多时候觉得是不明白的,就算知道人有多面性也还是不明白。是不是为了更好地活下去,长久地走下去,我们必须要把敌人变成朋友,要把脆弱的真心藏起来,爱有200分但只能说出口20分,敏感的人要尽量变得钝感冷感,不能再相信童话故事和圣诞老人……是这样吗?可是这一刻我只想告诉他——我也确确实实这样做了——我说,“闵玧其,不想做无聊的大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等我再长大一点我们再去一次芬兰吧,这次不许再漏掉我了。”

闵玧其又开始眼神逃避,每次听到真挚一点的话他都会这样。金硕珍看了也觉得很好笑,把他的脸掰过来强行面对着我们。闵玧其不得已只能对上我的眼睛,努力维持的那层大人的硬纸壳好像在一点点软化,最后他慢吞吞地说:“那就去吧,就继续努力赚钱吧。”

“再去的时候你们会结婚吗?”我问,“所以当初为什么就这么回来了?”

他们一齐看着我,似乎在思考该如何来解释,过了好一会儿金硕珍才给了我一个不算完整的答案:

“因为我们生在这片土地上。”

南俊哥说,我们要在生长的这片土地上等待着自由的权利,金硕珍和闵玧其也是这么想的吗?但好在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拥有了比事实婚姻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我,一个因为相爱而诞生的小孩。我虽然并不是被他们任何一个人所孕育出来,但却是他们爱的结晶,这一点谁也无法否认。

 

想起金硕珍的父母,我问:“那他们会接受我吗,你的爸爸妈妈?”

“有什么接受不接受的,”金硕珍拍了拍我,“我爸妈可不是老古板,只要我幸福他们也会感到幸福的,会很感谢让我一直那么幸福的柾国吧,干嘛担心这个?”

“那你怎么担心起我的学习?是觉得我会给你丢脸吧。”

金硕珍哑口无言,支吾了半天,最后说:“我是怕被觉得胡闹,养了你又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可是,我说,“我也没喊过你们爸爸。”

“你不愿意就不喊嘛,”金硕珍摸了摸耳朵,“虽然一直直呼大名确实不太好。不过我竟然都习惯了。”

闵玧其凉凉地说:“我可还没有,小子啊,不肯喊爸爸,喊一句大叔也行呢?”

可我总觉得大叔太生分,像外人,但是说出来闵玧其肯定又说我在找借口。我不愿告诉他们我为什么不喊他们爸爸,爸爸,这个词太重了,我总觉得人一旦肩负起这个词,似乎就会被压得很快老去,我不愿看到他们老去的样子。我希望金硕珍永远是金硕珍,闵玧其永远是闵玧其,而不是被我害得满脸皱纹、头发花白的两位父亲——虽然我已经害了他们不少了。

可是,除了爸爸,我应该怎么称呼金硕珍呢?我认真思索了好一会儿,说,“那我要想一想应该怎么在你的爸爸妈妈面前称呼你了。”

“哦?”金硕珍意料之外,“想到了说来听听。”

但那之后我又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原本不准备抱期待的金硕珍也露出了期待的神情,但是稍纵即逝。他害怕失望似的,很快又自言自语地快速说:“别告诉我你要喊我妈妈。”

当然不会是妈妈,最后我说的是“亲爱的硕珍ni”。

金硕珍很开心的样子,又让我喊了几遍,闵玧其说只是这样喊太傻太无聊了,用“亲爱的硕珍ni”造个句子吧。

这句话就像乘着滑梯溜到我嘴边那样简单,“亲爱的硕珍ni,谢谢你从高高的天上降落到了地上。”

闵玧其也开始造句了,但他的声音很慢,不知怎么我听了脑海中浮现出金硕珍所说的他们在芬兰的木屋里烤火的画面——我没去过芬兰,甚至没看过几张芬兰的照片,但我就是想象出来了:寒冷的冬夜,温暖的壁炉,熊熊燃烧的火焰,厚重的毯子。闵玧其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想掩盖什么。

他造出来的句子是:亲爱的硕珍ni,谢谢你听了南俊的话,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了我的身边。

金硕珍眼睛有点红了,扭过头去不肯看我们。

我为了讨金硕珍开心,绞尽脑汁又想出了一个话题,我说搞不好平行世界的金硕珍还正过着有钱人的生活呢,你只是在无数个你中运气稍稍有点差的那个,不过也都会苦尽甘来的。

金硕珍揉了把眼睛,说听起来还不错。

可是……我又被自己难住了,“那样你要怎么认识闵玧其呢?”

“怎么,难道现在的我在无数个平行世界的我中也算是幸运的那个吗?我就不能成为富人吗?”闵玧其说,“不过金硕珍要是不认识我的话,可能早就会去结婚生孩子了。”

“什么鬼?”

“他以前和女孩子谈过恋爱的,高中时候很受欢迎呢。”闵玧其酸他。

“别听他瞎说……就那一次而已,再说那时候懂什么啊,就是稀里糊涂答应的,嘴都没亲过。”金硕珍有点心虚了,急忙转移话题,“闵玧其,嗯,要怎么认识闵玧其呢?啊,想到了,闵玧其就去完成没完成的音乐梦想吧,赚很多版权费,我是闵玧其的歌迷,一掷千金为了见他一面,这样不错吧?”

“听起来真好,”闵玧其拍拍手,“有钱人金硕珍这回要记得洗头发。”

我有点伤心了,“那我要怎么办?”我感觉自己要被这两个人丢下了!我想不管是在哪一个世界,能有一个田柾国和他们一起去看圣诞老人就好了。

“别急嘛,等我想一想……”金硕珍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倒是闵玧其先想到了,“这样吧,我要给我的音乐专辑拍摄一张封面,偶然看到了柾国觉得很合适,所以柾国就作为童星出道了。”

金硕珍赞同道:“这个好啊!毕竟柾国小时候那么可爱,我看比那些童星也差不了哪去!”

我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我说:“那以后闵玧其的每一张专辑封面都要被我承包。”

“嗯,就从柾国七岁一直拍到十九岁……不过我能一年发行一张专辑吗?能红十二年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了啊。”

“那怎么了?会有一个争气的你替你完成这些的。”

“嗯,会有争气的我们替我们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每天高高兴兴数着存折上滚滚的money生活的。”

“你提醒我了,柾国,”金硕珍突然盯着我,“你单词背了吗?这一晚上说什么闲话?”

我后悔得要死,说什么money不money的,这下子倒好,又被金硕珍赶到书桌边摁着做题了。闵玧其还在我背后吸溜吸溜地吃面条,走过来的时候还讨人嫌地打了个嗝,我哭丧着脸说我也饿了,金硕珍用笔不轻不重敲了我一下:“写完题再吃!”

 

我想我对学习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感情,单纯讨厌而已,在这样长久的讨厌中,对泰亨的思念变得更强烈了,因为如果泰亨在的话,总能有办法替我支开金硕珍的。泰亨已经快一个月没回来住了,也不知道他的演技进步了多少,回来之后能不能一鸣惊人,一下子从花瓶转型成实力派。然而我也没有太多时间操心泰亨,一直到开天节我才算是歇了口气,终于逮到时间去舞室烦智旻,拉着他出去尽情胡闹了几天。不过我发现这几次我去的时候号锡哥都不在,以往他就算不亲自教学也总会来舞室看看大家的。我问智旻发生了什么吗,智旻说前几天号锡哥的姐姐来找他了,说了些什么,离开之后的几天号锡哥就没在舞室出现过了。

我回到家和他们说了这事,金硕珍看起来有些担心,给号锡哥打了电话,号锡哥说他爸爸生病了,前几天从光州转到了首尔的医院,姐姐没有时间来照顾,妈妈年纪也大了一个人操心不过来,所以还是来找他了,毕竟他是唯一的儿子。他最近都在延世大学附属医院陪着父亲和母亲,好在并不是太严重的事。

金硕珍听了松了一口气,他告诉我号锡哥父亲要做的手术叫做心脏支架手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现在这方面技术已经很成熟了,手术成功率很高,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号锡哥也借此机会和家人重新变得亲近了,听起来暂时的坏事也会变成好事。

我想起号锡哥的父亲把他打断腿导致他后来再也不能成为舞者,还十年都不肯见他一面这件事,就觉得他的父亲实在对他太无情了。虽然我没什么立场,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偷偷责怪,这下好了,明明是最爱笑、最积极的号锡哥总害我要替他伤心。

我说号锡哥这十年一定过得很辛苦。

金硕珍叹了口气,说确实如此,“但只要结局是圆满的就都可以原谅了吧,就算过程辛苦一点,甚至因此失去了很多……我看电视剧就总是这么想的,只要最后是happy ending,之前流过的眼泪都能一笔勾销,因为觉得失散的那些东西都会以另一种方式找回来的。”

我有些不能理解,“电视剧能和真实的人生一样吗?”

“怎么不能?电视剧里的人难道没有生命吗,没有自己的故事吗,难道你看电视剧的时候从来不相信他们生活的世界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吗?”金硕珍气恼地喋喋不休,“等南俊的话剧搬上舞台,你也希望别人质疑这些人这些事都是编造出来的虚假的吗?”

“好吧……”我妥协了,“但也许真的有不少编造的成分也不好说。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剧本呢。”

“就算金南俊把我们写成乱七八糟的样子现在也来不及后悔啦,别想那些了,到时候就当作普通的观众那样去看吧。也许会获得乐趣的。”

我还在想号锡哥的事,想来想去依旧不能明白。关于亲情的一切我都是道听途说,大家总喜欢说血浓于水,歌颂亲情是多么无私,多么伟大,可是看起来号锡哥的家庭却因为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轰然破碎了,喜欢谁真的是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情吗?我们真的能选择自己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吗?号锡哥的父亲逼了他十年,可号锡哥还是没有改变主意,哪怕和南俊哥分开后他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

我说出我的困惑,闵玧其听了又丢出了一个听起来很深刻的比喻:“家庭就像是罩在你身上温暖又痛苦的一张网,想要逃出去就只能撕破,但是往往又舍不得,所以只能跟它来回周旋,互相折磨累了就把它当作毯子。人不论流浪到哪里,有一条毯子盖着总比没有强嘛。”

我想了想:“卖火柴的小女孩如果当初有一条毯子就不会冻死了。”

“是这个道理没错。”

“如果我没有被你们带回家,没有被任何人带回家,可能也会在某一个寒夜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不会那样的,柾国,”金硕珍望着我,“在你擦亮第一根火柴的时候,我和玧其就会把你带回家,然后加倍地补偿你这些年受到的辛苦。因为相爱的人们是注定会相爱的,你总会成为我们的小孩的。”

“庆幸的是,在那些辛苦发生之前,你们就找到了我。”

像哥伦布找到了美洲大陆那样,改变了柾国历史的进程。

金硕珍笑眯眯地说:“是的,亲爱的柾国,我们总会找到你。”

进去的人就要出来了,失散的人已经重聚了,相爱的人还在一起。这一刻好到我想永远记住,但是我知道我总会忘掉,不过没关系,因为更好的永远是下一刻,我知道会是下一刻。

 

 

 

07 神的孩子

 

闵玧其别的本事大不大我不知道,这张嘴是确实开过光,他说金泰亨早晚要去反串,泰亨真的要反串了!《神的孩子》第一幕,就是扮演人鱼公主的姐姐的我,或者说是泰亨在舞台上紧张地念台词。

南俊哥说加入这个故事是闵玧其的想法。选取这一幕的意义不仅仅是因为我曾经客串过,更重要的是它象征着他和金硕珍的爱情——人鱼公主为了上岸和心爱的王子在一起,而选择放弃了自己的声音与鱼尾,就像失去了一切只为降落到江北区遇见闵玧其的金硕珍那样。

金硕珍听到这件事后很惊讶。

“我们的爱情故事哪里有这么悲情?这也太不吉利了!我可不要当什么人鱼公主,我看当人挺好的!”

南俊哥让他放心,他考虑了一下之后,接受了闵玧其的提议,但是把这个故事完完全全地重编了,从安徒生版本的《海的女儿》变成了金南俊版本的《海的女儿》,当然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版权。他说他是happy ending的忠实支持者,所以这当然会是一个很幸福的故事,正如我们现在都生活得很幸福一样。

闵玧其没有来看彩排,金硕珍只能拉着南俊哥问个没完,“玧其是怎么跟你说的?说得好像跟……啊真是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这些?不让柾国看剧本就算了,连我都要瞒着……”

南俊哥有些为难,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很少看到南俊哥组织不出语言的样子。到最后他说:“玧其哥是容易缺乏安全感的人。”

金硕珍忍不住立刻掏出手机拨通了闵玧其的电话,一边还在小声嘟囔着什么,我看了眼时间,这个时候闵玧其刚刚下班,应该还在回家的路上。在接通之前我喊道:“开免提!让我们听听他是怎么说的。”

金硕珍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开了免提。

闵玧其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他不知道所有人都在屏息凝神地听着,用如常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地说:“刚下班,怎么了?刚想问你晚上要吃什么来着。”

金硕珍深吸了一口气,冲着电话大喊道:“傻瓜闵玧其给我听好了我才不是什么为了爱情不惜牺牲一切的狗屁人鱼公主遇到你的时候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是我失去一切之后得到的第一个到底明不明白啊你!”

这一整段话连气都没有换,金硕珍的语速快得像机关枪,感觉马上可以报名参赛《Show Me_The Money》,谁也没想到金硕珍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来着。他没给闵玧其回应的机会,说完立刻脸红脖子粗地把电话挂掉了,然后像个熟透的小番茄一样,喘着粗气,好像快要冒烟了。

他恼火地冲我们喊:“都盯着我干嘛!”

我们只好假装不看他。南俊哥在一边忍不住笑了,被金硕珍拍了一下后脑勺,南俊哥低着头在一边乖乖地被他教训,像是个小学生一样。我这才发现高大的南俊哥不知在什么时候也变矮了——会有这种错觉应该是因为我又长高了。南俊哥好像从一座遥不可及的山变成了我们背后的山。

等金硕珍的害羞劲儿过去了我才说,“那我也不应该是人鱼公主的姐姐。”

“你当然不会是,”金硕珍瞪我,“你自己看看你扮得像吗?再说了,这样的话辈分不是乱套了!”

化好妆的泰亨在一旁抛了个媚眼儿,重复道:“你自己看看你扮得像吗?”我翻了个白眼,做出恶心的表情。

他一眨眼,眼皮上蓝色的大亮片随着睫毛又扑簌簌掉了下来,智旻又凑过去帮他粘掉到脸上的那些。我又想起来我登台之前那次也是一样,智旻的手遮在我的眼皮上,涂抹着蓝色的眼影。仿佛从那一刻起,闭上眼大喊三声“喂”,关于我们的这一出剧幕的机关就启动了。

我不知道南俊哥把这个故事改编成了什么样子的,但我想,如果是我们来上演这一出《海的女儿》,那么我就是永远不会浮出水面的那只美人鱼,我在爱中游泳,不用为了上岸成人接受和巫婆的交易,仅仅在水底吐泡泡就已经足够幸福。

想到这我突然想念起釜山,我已经十一年没有回去过了,我从家乡的海边被吹到了首尔的江边,像住进一朵不肯下雨的积雨云,一直飘在首尔的上空,而现在这场雨似乎终于可以降落了。也许我们倾尽全力也只能做人间千万场雨中的某一场,落地再蒸发,留下的踪迹也总有一天会消失不见,可是其中的每一滴雨水在凝望其他雨水时,都透过反射出的光看到了自己的光,那一刻所获得的是比黄金还要更永恒、更柔软的东西,我意识到我们正在以这样的方式缔造我们的传奇,而我的家乡正是最开始的地方。

于是我说我们一起回釜山看看吧,我想去海云台游泳。

旁边的智旻捧着我的脸晃了晃,似乎在确认我是否清醒,“小国,现在是十二月,你想要我们一起冻死在水里?”

泰亨又没听到我说话,在一旁自言自语:“为什么人鱼公主就非得是蓝色眼影啊?蓝色眼影看起来都很劣质!”

这件事没人比我更清楚。我只好先放弃了去海云台的提议,跟他解释人鱼公主的眼影一直都是蓝色的,这是剧院的传统,大家花了很多年将它传承下来,包括它廉价的质地。

泰亨重重地叹了口气,露出悲哀的神情:“我大概知道为什么来看儿童剧的人越来越少了。”

这是最后一次试演,我终于被允许坐在剧场的观众席上,也终于不用再看儿童剧了。南俊哥把初演时间定在了1月1日,一个月前就已经在网站上开始售票了,如果反响好的话,接下来可能还要在全国巡演。虽然南俊哥在他曾经所在的领域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人,但在戏剧方面,他也是一个green hand——这是我最近从南俊哥那里学到的词,他又开始教我英语了——因此我很担心到时候没有什么人来,虽然智旻说号锡哥已经要请整个舞室的人来看了,但号锡哥自己都不能来!

我并不是害怕南俊哥投入进的成本无法得到回报,毕竟他排这出戏本也不是为了钱,只是一想到付出的那么多心血最后却只能被几个人看见,我就会产生世界级别的遗憾和惋惜。

但是南俊哥说,只要我们会来看就已经足够了。

不得不说的是,泰亨的演技真的进步了很多,连我的蠢相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我小声问智旻:“那时候我没表演得这么糟吧?”

“是有夸张成分。”智旻点头。

我刚想夸他还算客观,他立刻补充上:“但不相上下。”

看着泰亨在台上的演绎,我的心中升腾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这是我吗?这是我的人生吗?金泰亨扮演田柾国,田柾国在台下观看他的人生,荒诞,可笑……这一幕还可以再写一个本子,说不定能冲击普利策奖,不过这样下去好像就没个头了。没有人能有机会以上帝视角,或者旁观者、过路者的角度来欣赏自己的人生,哪怕只是节选出了我和我所爱的人人生中极短暂的一些碎片,也依然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这就是我吗?”

散场回家的路上,我问金硕珍。

金硕珍跺了跺脚,把声控灯踩亮,站在高处的台阶上回头看我:“什么就是你吗?”

“泰亨演的那个人,就是我吗?我就是那个样子的吗?看起来很蠢,什么也不懂。”

“又不是什么事都要弄懂才行,”金硕珍说,“你这样就很好,是我喜欢的那个柾国。”

“不要把戏剧和现实混为一谈。”闵玧其的声音从上面传出来,“你就是你。”

我仰起头来看,他不知什么时候打开房门站在了楼道里,带出一身的饭菜香气,正在交错的楼梯扶手中央向下望,像是在时空隧道的另一头一样。我不知道那一刻我的眼神和表情是怎样的,但是闵玧其看着我突然笑了,他没头没尾地夸赞道:“做得好,柾国。”

我想我确实是什么都不懂。

 

那天晚上闵玧其开了一瓶好酒,是公司年会的时候顺回来的,他之前总说要挑一个好日子再开,我不知道今天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可以称得上好日子,但是闵玧其把它打开了。我和他说起《神的孩子》的彩排,非常精彩,非常成功,南俊哥就算是戏剧圈的green hand,也是天才级别的green hand,我说你没来看真是可惜。闵玧其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连饭都没吃几口,他抱怨道:“请假扣掉的钱找谁报销?等着南俊把票送到我手里再看也不迟。”

金硕珍让他别再喝了,抓紧吃饭,对于彩排开始前那一通电话绝口不提。奇怪的是,闵玧其也像是没接到一样,似乎不准备再就这件事给予答复。又或者说他不需要说什么金硕珍也都明白了,而他也正明白这一点,只是有时他们两个之间的心照不宣让我理解得很困难。

他完全没听到金硕珍的话似的,自顾自地问我:“柾国,你知道为什么我和硕珍要养一个孩子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这件事是我这么多年都没能真正想明白的,很多次我觉得我懂了,可是过段时间又觉得还是不懂,在没有公布正确答案之前,我永远不能信任自己的判断。

“其实一开始是因为懦弱才这样做的,没有法律效应,没有所谓的权利、义务和其他责任,担心就这样有一天走散了该怎么办,真的是说走就可以走得很干净,说出来很愧疚但那时就是没有办法信任自己也没有办法信任硕珍。所以我提议去领养个孩子吧,孩子就代表了我们无法得到的那一些,把我们紧紧维系在一起,怎么样也不能分开了,很自私又很不计后果的一种做法,对不起,柾国,虽然很冒犯,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个真相,在最开始时,你就是作为我们的婚姻而存在的。”

“这让我听起来很神圣。”我看到金硕珍的脸又有点红了,不知是不是愧疚驱使,于是我安慰道,“这没什么不好的,没有人在一开始就会爱上一个陌生的小孩。”

“后来……后来也因为当时的冲动而付出了代价,”闵玧其还在滔滔不绝,他喝酒时话总是变得非常多,“也后悔过不止一次来着,小孩子可也不是一直可爱的,知道吧?……”

说到这金硕珍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了,一个劲暗示他别说了,但是闵玧其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只好拉过金硕珍的胳膊,撒娇道,“让他说嘛,我从来没有听你们讲过这些。”

然而闵玧其根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自顾自地回忆道,“你那时候那么小,怯生生的,一到家就直直坐在床上不敢动,身体都僵硬了,连当着我们的面脱衣服都害羞,当时立刻就感到头疼了,啊,引导别人并不是我的强项,好在硕珍极有耐心地把你照顾得很妥帖,让你敞开了心扉,换我一个人可真是不知道要怎么办了,那样的话你会成长成什么样子啊,柾国?我甚至都不敢想这件事。”

“刚开始因为你也吵了不少架来着……工作,生活,爱情,根本不知道怎么平衡,气自己为什么要自找麻烦,更搞笑的是那时候因为有你在吵架也不敢大声,一开始骗你说是在玩反话游戏,好像也没有骗过,后来就大半夜跑到剧场里去关上门大吵大嚷……”

“嗯,当时管那里叫伤心剧场来着。”金硕珍无奈地笑了,“原本很信任那里的隔音,结果后来还是有传闻说剧场半夜闹鬼,就再也不敢去了。”

“我记得说反话的事,这些年你可没少骗我。”伤心剧场更是早就知道了,我揭穿闵玧其,“当时我都七岁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懂?”

“这叫善意的谎言,”金硕珍摸了摸我的头,替他说话,“我们也是第一次养小孩嘛。”

闵玧其喝得有点醉了,脸色泛起一层红晕,让他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

“老实说,那段时间很辛苦,于是每周都去买一张彩票,心想能中大奖就好了,从这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挣脱出来。那段时间甚至做梦梦见一只小猪,会把开奖数字用韩语告诉我,‘12’!‘2’!‘6’!这样的,然后去兑奖的时候,第一个数字对了,简直要高兴坏了,第二个数字对了,欣喜若狂,对第三个数字的时候简直要疯了,一直在喊‘wow!wow!’,结果没有对,就是这样的,一直在想那时如果中奖了会怎么样呢。”

金硕珍用有点难过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生活能少辛苦一点就好了,总是会这样想,但最后会发现每个阶段的辛苦也就这么熬过来了。这辈子可能也没有足够的运气中大奖,其实想想也是好事,大奖运被一点点打碎分散在日常的小事里,有的时候甚至不会发现是被眷顾了。”

“虽然南俊写什么《神的孩子》,文学总是需要一些拔高和夸张,嗯,但是柾国你当然不是神的孩子,因为很可惜我和硕珍也不是神,我们都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你是肉体凡胎的普通人的孩子,你是我们的孩子,仅仅是这样。神的孩子就能得到这世界上所有人的爱与认同吗?还有反神论者的存在,因此就算是神的孩子也不行,我们也没有必要去追逐这个,为什么非要和自己过不去呢?同样神给孩子的爱就比我们给孩子的爱多吗,也不一定吧,神还要爱着那么多人,我们没有那样的义务也做不到那么无私,所以我们只爱着柾国就好了。”

金硕珍拍手附和道:“好幸运啊我们,柾国是我们的小福星呀,我们只爱柾国就好了,省去了多少爱别人的力气啊……”

我笑了,我说:“我当然不是神的孩子。因为我是你们的孩子。”

 

泰亨的生日在首场演出的前两天,但是关于演出还有太多事情要筹备,因此我们只能在剧场里为他简单庆祝了一下。泰亨对此有些不满,一个劲撇着嘴说,“和田柾国的生日阵仗比起来,你们未免也太偏心了!”

只有南俊哥把泰亨说的偏心放在了心上,他安抚泰亨说等演出结束后,会为他补办一个更好的。

“可那时候就是春天了。”

“春天有什么不好的?生机勃勃,万物复苏……”智旻安慰他。

“再好我妈也没把我生在春天里呀。”

“有生日过就不错了,”闵玧其说,“我这三十多年都没怎么过过生日。”

在我们家确实是不过生日的,能省的就通通省去,大家也不会给彼此买生日礼物,但我知道泰亨其实很喜欢过生日,他主要是喜欢收到礼物,遗憾的是过去除了智旻没有人能满足他的心愿——不是我不想给泰亨买礼物,但是泰亨瞧不起我的品位。南俊哥问泰亨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他想了想,说:“我想养一只小狗。”

“家里可没地方让你养小狗。”

“总会搬出去的吧,等我挣够了钱。”泰亨冲说这话的闵玧其扮了个鬼脸,“反正我又不喊你们爸爸,也不用一辈子都听你们的话吧?”

“也是,你都有收入了,干嘛一直还赖在这儿不走?金泰亨赶紧红吧,多赚点钱,至少自己能租得起房子。”

泰亨今天生日,我不想让他不高兴,于是小声解释:“他不是赶你走的意思,再说了,闵玧其嘴巴很灵的,你应该真的要红了。”

泰亨嘿嘿了两声,完全没把这事放心上,“玧其哥我还不知道么。”

南俊哥说:“那这个愿望就先留着吧,随时找我兑现都可以。”

智旻问泰亨,为什么想要一只小狗呢?

泰亨坐在舞台上,晃着两条腿,他说他不是想要一只宠物店里的小狗,是想要一只流浪的小狗,或者说只想要那只小狗。是他从演技老师那里集训的时候遇到的,一只黑色的博美,眼睛很亮,总喜欢围着人裤腿打转,第一次见到泰亨就很亲近他……“现在天已经这么冷了。”泰亨只是说。

剧场里也没开空调,大家都裹在厚厚的衣服里,缩着脖子围坐在一起,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金硕珍听了也很难过,“我以前也捡过一只小狗的,叫小新,但是后来死掉了。”

闵玧其说他也养过一只,但是有一天自己从家里跑了出去,从此再也没回来;智旻也有只小狗在家乡,被爸爸妈妈养着;南俊哥也养过小狗,只是后来父母出国就一起送走了……我这才发现大家原来都养过狗,除了我。我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孤立了,但金硕珍说只是因为我太年轻了而已。

智旻说:“柾国也会遇到自己的那只小狗吧。”

他又问泰亨还有什么愿望吗,这一次泰亨几乎没有犹豫地快速回答了这个问题,他说他希望智旻能够幸福,完成自己的梦想。这显然也在智旻的意料之外,他不自在地看向别处,故意作出嗤之以鼻的样子,只可惜他的演技比我还要差一些:“突然献什么殷勤?”

“关于这个仔细斟酌很久了,”泰亨说,“是认真地觉得暂时没有比这还要强烈想要实现的心愿了。”

智旻扭过头来的时候我们都发现他的眼睛有点红了,他推了一把泰亨,嚷道:“过生日哪有许和别人有关的愿望的?留着给你自己吧!你说的那些不用说我也会做到的,干嘛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其实这个愿望我是在柾国生日的那一天就决定要许下的了,”泰亨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天你在南俊哥家的沙发上睡着了,我讲了一个《快乐王子》的故事给你,你没有梦到快乐王子吗?”

“我生日你许什么愿望?”我忍不住说,“再说了,那可不是什么好故事。”

“小孩子插什么嘴,”泰亨瞪了我一眼,“不是王尔德版本的《快乐王子》,是金泰亨版本的《快乐王子》!全世界的小鸟都把最珍贵的宝石为快乐王子朴智旻衔来了,这样朴智旻就是大富翁了,我也不用那么拼命工作挣钱了,可以直接傍大款……”

闵玧其说谁不想傍大款呢?要是金硕珍晚个几年破产,他说不定也能感受一下……金硕珍又说如果闵玧其是个大款,他破产之后还会过得那么辛苦吗?如此来看,似乎傍大款是在场的每个人的梦想,除了我和南俊哥。

这时泰亨突然又严肃了起来:“智旻,我们不要再吵架了,我爱你。”

智旻原本咯咯地捂着肚子,听到这句话一下停了下来,很多不同情绪的表情飞快地掠过他那张娃娃脸,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回答,但最后只是同样郑重地说了一句:“泰亨,我们都好好生活吧。”

闵玧其在旁边起哄:“都说到这种程度了,怎么也应该拥抱一下吧?”

于是泰亨和智旻拥抱了一下。他们谁都不好意思看对方,别扭地别着头,但是环住的胳膊又紧紧地圈住了对方。我想泰亨和智旻确实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形状,但正因如此,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合契地嵌入彼此,变成世界上最最圆满的形状。虽然我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但我很希望泰亨和智旻一辈子都不要失去彼此,因为那看起来真的是太好太好的感情了,我突然明白了智旻不愿意用任何词把它框住的理由。

南俊哥这时候把蛋糕拉过来了,插上一根根蜡烛,然后泰亨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一个打火机,顺着把蜡烛点了,跃动的火焰使我感觉没有那么冷了。大家还没来得及质问什么,他抢先一步大喊道:“我是大人了!”

这一声打到黑漆漆的剧场里,荡开了低缓的回音。

原本想说什么的人最后也没有开口,也许都是觉得泰亨今天生日,所以做什么都好,更何况他确实早就是一个大人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泰亨的脸庞,总能朦朦胧胧地体察到一些悲伤,我知道那应该是悲伤,可是我不能再读懂它了。泰亨彻底变成了一本我词汇范围之外的书。

他像是对谁诉说着,又像是对自己诉说着:“我真的是一个大人了。”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有智旻过来揽住了他的肩膀。

泰亨许完愿,很快地吹灭了蜡烛,烛火熄灭前一秒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决心,像是为这一刻等待了很久。

大家都分开后,只有我和泰亨还拖拖拉拉地留在剧场,泰亨说他要再仔细看看这儿,我总觉得他像是在和这一切告别一样。回家的路上我问他到最后许了什么愿望,还是和智旻有关的吗,他说既然朴智旻那样说了就决定相信他一次,所以许了别的。我再问他就忸怩地不肯说下去了,后来又不知怎么突然想通了,“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玧其哥的嘴开过光的,比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神明说不定还靠谱些。”

“所以你许的愿望是……”

泰亨又嘿嘿地笑了一下,他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柾国,我想出名,我想被全世界都看到。”

我说:“你会出名的,被很多人喜欢,挣很多钱,然后养一只自己的小狗。”

我一直跟在泰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玩,但是他走出去一段后突然停了下来,我险些撞到他的背上。我被泰亨的影子罩住了,像是一只船泊在夜港,如果不是我一直竖尖了耳朵,差点就要错过他说的那句话,因为它实在是太轻太轻了,就像梦一样。

“……被全世界看到的话,爸爸会来找我吗?”

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从背后把泰亨抱住了,只看影子的话我们已经合二为一,毫无瑕疵地融合成了一个人。我的额头抵着泰亨的后脑勺,一开口两颗头颅似乎能产生共鸣,泰亨的身体微微耸动了一下,像是笑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说道:“没关系,我自己好像也能够顺利地长大了。”

 

第二天泰亨继续留在剧场为演出做准备,但我被南俊哥叫走了,南俊哥让大家晚上都去他那儿,他有件重要的事想分享给大家。顺便,还有礼物要给我。

我原本以为是让我转交给泰亨的礼物,但是南俊哥说就是给我的,那是一本书,叫《神的历史》,我看到封面突然想起来这和之前我看到的那本书是一样的,只不过这是韩文版本的,我终于可以读懂了。原来history的意思是历史。南俊哥说内容其实有点枯燥,就仅仅是像书名那样介绍关于神的历史而已,但我还是很高兴,立刻就翻开了它,我想要尽快读懂南俊哥读懂的东西,哪怕是南俊哥读过100本书而我只读了其中的一本,那似乎也会使我显得更有智慧。

南俊哥说他要出去一趟,让我自己待一会儿,晚上大家都会过来。我趴在沙发上囫囵吞枣地读了一下午书,还是只读到了九十多页,他回来的时候已经六点了,我以为他是去接泰亨智旻去了,但南俊哥还是一个人,看起来风尘仆仆。他走到我身边,像是分享一个秘密那样,弯下腰趴在我的耳朵边说:“找到了!”

我感到很新鲜,因为南俊哥在我面前很少会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但这一刻我觉得他和我变成了共犯的关系。我们一下子站在了一条水平的线上。

“什么?”

“泰亨心爱的小狗。”

我朝他后面看了很多眼,想要确认小狗在哪儿,可是南俊哥确确实实是一个人回来的,我问:“小狗呢?”

“要先带它去打疫苗、驱虫……”南俊哥解释道,“而且这几天有演出,只能先放在宠物店找人陪护了,不过等忙完就可以把它接回家了,泰亨不能养它的这段时间,我会替泰亨照顾的。”

我从沙发上蹦起来,南俊哥可真是雷厉风行!

“泰亨知道这事吗?”

南俊哥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先别告诉泰亨,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后来仔细想了想,我们好像各自都瞒了泰亨许多事,就连最宠爱泰亨的南俊哥也不例外,也许每个人都彼此隐瞒了许多事,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被隐瞒了什么而已。过去我一直认为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很可怕的东西,但是最近我想通了一点就是,心与心之间的那一点距离其实是不可或缺的,如果间隙过近,就会难以呼吸。人生来就要隔阂地相爱着,但是这并不影响相爱本身的意义。

南俊哥重重地坐到了沙发上,于是我也重新坐回他旁边,他问我书看到哪里了,我指了指那一行字,然后读出了声:

……神创造了第一个独立的人亚当,就是教导我们不论是谁毁灭了个体的生命,都将被视为是毁灭了整个世界一样的受到处罚;同样的,救一条生命便是救赎了整个世界。这不是一种陈义过高的激情,而是基本的律法原则,它的意义是,没有任何人可以因为属于某个团体的缘故而被牺牲。

我用圆珠笔把最后一句话画了下来。南俊哥问我有什么意义,我说我想要送给智旻,告诉他害怕牺牲也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因为会令我们牺牲的事本身就是错误的。”

我继续读到下一段,自由的权利是很重要的……只有神可以束缚人类的自由。看到这句话,我把书合上了。

“怎么不继续读了?”

“因为就算是神也不可以束缚人类的自由。”

南俊哥笑了,“当然可以这么觉得,毕竟这是犹太律法文献,我们又不是犹太人,我们也不信教。”

我常常忘记南俊哥也会犯错,他好像在我心中那条通向正确的道路上办理了SVIP的会员卡,但最近我开始意识到了南俊哥确实也只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而已,既无法像神那样抚平伤痛,也无法预见未来。这并不是说我不再崇拜南俊哥了,也许只是我比起过去的自己也长得大了点。我猜测南俊哥正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弱小与无知才一直那么拼命地不断学习,但尽管如此还是被我找到了破绽的地方,这使我有一点洋洋自得——他曾经说“这就是一条牺牲的道路”,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人应该被牺牲。

我又重复读了一遍那句话:“没有任何人可以因为属于某个团体的缘故而被牺牲。”

南俊哥听到后思考了很久,我并没有想逼他认错的意思,但也许正因为是他才会反省明白——能意识到自己的错误的人往往都是有智慧的。

果真,最后南俊哥说:“或许是我想错了。”

 

八点钟智旻练完舞也来了,大冬天的,他在汉江边一路狂奔着过来,气喘吁吁地跑出了一头的汗,我看着他身上笨重的棉服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一定很好笑。金硕珍说这么着急干嘛,智旻摘下那个圆咕隆咚的耳罩,笑得像一颗苹果。智旻的舞蹈比赛就近了,如果这一次他能拿到很好的名次,将有机会去布伦特街学校进行一年半的进修,回来毫无疑问就能成为首席了,这样未能实现的另一半也将抵达了。我们都希望他能够成功,但同时又很舍不得智旻离开我们太远。

“不过智旻还是尽管去飞吧,带着满身闪闪发光的宝石回来吧……”

智旻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脖子,“我都不知道我会取得什么名次,但我会尽力的。”

泰亨用手捂住他的耳朵,虽然智旻戴了耳罩,但它们还是被冻得红红的,失去耳朵的智旻更像一只糯米年糕了,不知怎么看起来让人很有食欲。泰亨像是个发面师傅一样揉搓着那只糯米年糕:“会有很好的结果的。”

“正好要到新年了,闵玧其,对智旻说句吉利话吧!”

闵玧其懒懒地坐直了身子,把简短有力的一句话送给了智旻:“你会成功的,智旻。”

“既然玧其哥祝福了这个比较迫切的,那剩下的就交给我吧。”南俊哥说,“成功虽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幸福不是吗?所以智旻,祝你永远幸福,永远幸福的含义是,那扇门永远向你敞开,你只需要别忘带钥匙就好。”

泰亨听了忍不住插嘴:“南俊哥,你以后也别忘带家门钥匙就好。”

大家忍俊不禁,南俊哥不好意思地说他已经准备换密码锁了。

金硕珍好像很爱看闵玧其老神在在的那个样子,又逼着他给在场的每个人都说了一句吉利话,那场面真够好笑的,闵玧其原本坚决拒绝,但是金硕珍搬出了自己比他年长一岁这件事来压制他,最后他只能像一只为了讨生活不得不四处拜年的招财猫一样给我们一一送来了祝福。

智旻说:“玧其哥,也对自己说点什么吧?”

“对自己说那种话怎么会灵验的啊?如果管用的话,那我岂不是每天在家自言自语就能走上人生巅峰了。”

我们都觉得这对闵玧其来说有点太不公平了,但是金硕珍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的,还有我呢。”

闵玧其送给他的吉利话是继续健康地生活,金硕珍说:“如果生活对玧其有哪里不好,那我肯定也会因此忧心的,又怎么能健康地生活呢?所以金硕珍想要健康生活的前提,就是闵玧其要过得顺利。”

我也说,田柾国想要快乐长大的前提,也是闵玧其要过得顺利。

就这么绕了一圈,到最后闵玧其变成了收获吉利话最多的人。他的眼睛瞟来瞟去,像是落在我们每个人脸上但又不与我们对视,我们都知道这是闵玧其不好意思的表现。他看了一圈,最后又咬起了自己的指甲,嘟囔道,“这感觉真像是得到人们祈福的铜钱。”

金硕珍说:“那你就是富翁了,也会得到人们的好运气的,尽情挥霍吧!”

“等一等,先等一等,”我喊道,“在挥霍掉那些幸运币之前能不能再说一句!”

闵玧其摸摸鼻子:“本来也没想挥霍掉的,积攒的好运怎么能一下子挥霍一空?我又不是什么愚蠢的赌徒。”

金硕珍问:“你还有什么愿望,柾国?”

愿望。我突然意识到,我好像有愿望了。如果此时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捧绿莹莹的香薰小蜡烛,从熄灭的烛光中一定不会只看得到自己空空的倒影,我好像可以看得见未来了。我闭上眼睛,虔诚地许下了我的新年愿望,然后发现在我的前方有一片黄金般散发着夺目光彩的东西,我用意念朝那里飞奔而去,发现它们化成了一场黄金雨,就这样淅淅沥沥地从我的头顶落下来,打湿了我,照耀了我总是一片漆黑的房间。然后我开始发光了。等到睁眼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周围全部都变成了黄金,黄金般闪闪发光的大家正一齐注视着我。

我说我希望演出能够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是什么说法?应该是大获成功吧?”

“怎么又是成功,总是成功成功的,是不是得失心太重了……这样反而不好啊。”

不管怎么样,我都希望能有更多的人来看泰亨的表演,来看南俊哥排好的话剧。这并不是因为这是金硕珍闵玧其还有我的故事,而是因为我想要更多的人看到后也能从“牺牲的道路”上解放出来、能相信爱的力量,想要用这个故事告诉大家,自由地、幸福地相爱,或许真的可以解决世上百分之七十的难题。

但是这一次闵玧其不肯说了。

“和任何故事都是有缘分的,我们没办法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别人啊。如果是有缘分的人,自然会来观看,没有缘分的人,就算看完了又能带走什么呢?”

我没有强求,因为我已经在心底悄悄地许下了我一个人的愿望,我的第一个愿望,足足攒了十九年才等到这一天,老天也会让它成真吧?闵玧其还在和他们絮絮叨叨,“真是有代沟啊代沟,我们说的都是祈福铜钱,现在的小孩子只知道什么幸运币了……”

今年是2015年的最后一天,大家齐聚在南俊哥家,七倒八歪地分散在这个空空的房子里,除了陪着父母回到光州的号锡哥。号锡哥虽然没来,但我们都替他开心,因为他终于可以回家了,真正的家。家,我转了转脑袋,发现南俊哥的家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六七个人就能把它填得很满,让人与人的距离变得像在话剧院的老房子里那样,可以听到彼此咚咚的心跳声。

我发现今天又是一个星期四,在我的人生中比“星期四韩牛日”更重要、更幸福的星期四出现了,但是我想了很久也不知道应该把这一天称为什么日。节日总是很久才能过一次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就不能算是一个节日,因为事实上不是只有这一天才会是这样的,不论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只要我们想,每一天都可以这么度过。但如果把它算作一个节日我想也不错,这样我们每天能过节,听起来就很暖和、很幸福。

 

大家怕智旻冻感冒,于是让他先去洗个热水澡,大人们在客厅聊着一些我们听不太懂的话题,交谈声忽远忽近地传来,我和泰亨两个人在一边开始自娱自乐。南俊哥家里那些常绿的盆栽还很青翠,生机勃勃得简直像是过错了季节,我们猫在旁边,假装自己也是一棵绿植,很久都不出声,只是思考。后来我发现自己的腿麻了,想要站起来却一时间站不起来,正沮丧的时候泰亨也说:“柾国,我的腿好像麻了。”

“我还想让你拉我一把!”

“叫硕珍哥来吧。”

我制止住他,“那也太傻了……等一等,也许一会儿就好了。”

于是我们继续悄无声息地蹲在那个角落,我小声地问:“假设现在你就已经有狗了,要给它起什么名字?”

“碳尼,怎么样?金碳,听起来很威风吧。”

“你怎么知道它就一定是只黑狗?”

“我只想要那只小狗。再说了,它不能算是黑狗,脖子和肚子上的毛都是姜黄色的呢,就像在煤炭里滚了一圈儿。”

我没明白泰亨怎么会觉得这样的名字威风。但我决定配合南俊哥演得更逼真一点,先抑后扬,所以故意说:“你还能找到它吗?等你回去找它的时候它或许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泰亨却没有被我惹恼,反而很自信地说:“碳尼会一直在那儿的,因为我和他约定好了。就算它不见了,南俊哥也会替我找到它的,南俊哥说过会实现我的愿望的。”

“南俊哥又不是超人,什么都能做到。”我想了想,补充道,“南俊哥也会犯错误的。”

“谁不会犯错?神都会犯错呢,那又怎么了,这有什么关系?”泰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你一下午在南俊哥家干嘛呢?”

我实话实说:“看书。”

但是泰亨显然不信:“你还会看书?”

我也没有说服他的意思,只是如实交待了,泰亨又寻根究底地问什么书,我说是南俊哥送给我的书,他有点吃味地问:“你不过生日怎么和我过生日的待遇一样?我还没收到我的礼物呢!”

我试着站起来了,虽然颤颤巍巍的,腿依然不像是自己的大脑能够操控的,而是出于肢体的直觉。泰亨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于是我握住后把他也拉了起来,但是这一下用力过猛,差点又把我撅到地上去。幸好泰亨也恢复了知觉,在我栽下去前又及时拉住了我,我们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那样,互相搀扶着站稳了,紧紧抓着对方。

我心绪未平,抚着胸口接上刚才的话题:“可能南俊哥知道明天是我本来的生日。”

“你到底有几个生日,田柾国?一年过那么多个生日,你小心折寿。”

虽然我也不知道人要活那么久干嘛,但实际上严格来算我一年一个生日也不过,今年是个例外,难道这就是我一直都是作为一个小孩存在于世界上的原因吗?我又想起来放下那本书之前看到的最后一句话:动物要以它们的本性生存并不困难,而人类要发挥本性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似乎很困难。这么说与其说是成长,我更像是进化了,是从动物进化到人类,又因为闵玧其说了,二十岁之前都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所以说,现在的我甚至还只是一个残缺的人类,可是又刚刚好地嵌入了我所存在着的这个地方,残缺的部分也被爱所填补上,所以很难意识到这些。

我想这世界上是存在着三个田柾国的,他们分别有着不同的意义、不同的职责,当我真正长大成人的那一天,这三个田柾国会重新合为一体,变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田柾国。这样想想,我突然不那么讨厌过生日了,一个是因为现在我有了许愿的能力,一个是因为生日的时候大家能够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总是让我感到很温暖。

9月1日出生的我,是母亲的孩子;6月13日出生的我,是金硕珍和闵玧其的孩子;而1月1日出生的我,是神的孩子。

明天又将是神的孩子的诞生日。

 

但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南俊哥先告诉了我们那个“重大的消息”:等话剧巡演结束之后,他准备去领养一个孩子了,应该是一个女孩。

这个消息令人有些措手不及,但因为有我的例子在先,大家看起来也并不是特别特别的震惊。只是都很担心,尤其是金硕珍,似乎不信任他能照顾得好,毕竟南俊哥连照顾自己这件事都办得糊里糊涂的。不过我想,有谁生来就是做家长的料呢?金硕珍和闵玧其一开始也手忙脚乱得很,只是他们都忘记了自己不熟练的样子。

闵玧其满不在乎地说,“反正他那么有钱,请个保姆不就好了。”

金硕珍不同意,说保姆怎么能替代他的位置?他们当着南俊哥的面叽叽喳喳吵成一团,南俊哥尴尬地站在一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他在金硕珍和闵玧其面前总像是个毛糙糙的弟弟,这样子很新奇,我安静地在角落里和绿植为伴,观察着这样的南俊哥。

南俊哥看到我们几个孩子都在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周围蜜蜂似的晃着,于是走过来避难,叹气说:“早知道应该办完一切手续以后再告诉你们的。”

智旻安慰南俊哥,“哥,要相信自己才行,毕竟信念是很重要的东西。”

南俊哥苦涩地笑了,“养小孩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啊。”

可是我还是坚定不移地觉得南俊哥会成为一个好父亲的。而南俊哥的女儿也会变成全世界最幸福女儿的有力竞争者,不仅有爸爸,有小狗,我们也都会爱她。

但对于养育小孩这件事,南俊哥还是没什么自信,他自言自语般地感慨道:“这样想想,玧其哥和硕珍哥真的堪称伟大了,把小小的柾国照顾到了那么大,真不知道这些年的辛苦是怎么过来的,十几年说出口好像很轻松,但确实是扎扎实实一天一天度过的啊。柾国也一直好好茁壮成长,什么都做得很好。”

对此我很受用。虽然金硕珍也说过这话,但和从南俊哥嘴里说出来的还是不太一样,因为我总觉得无论我做什么金硕珍都会觉得我做得很好,闵玧其其实没有说错,因为我所游弋的那片海域的成分,60%都是由金硕珍的爱构成。但这并不是说闵玧其就不够爱我,闵玧其给我的爱是和金硕珍质量相等、密度不同的东西,藏在更深更深我还没来得及下潜的地方,也许在海的尽头,是一片接住我的陆地。

“也许是天赋吧。”我说,“他们有做我的爸爸的天赋,我有做他们的小孩的天赋。”

“从你口中听到爸爸这个词还真是稀奇。”智旻说。

“我确实不太像话。”

大家都笑了,“这倒是真的。”

我问南俊哥,“如果她问你她是从哪儿来的,你要怎么回答呢?”

南俊哥反问我,“你问过哥这个问题吗?”

我没有问过,但是却很早就有了答案。一直沉默着闷闷不乐的泰亨听到这个突然说,“这个我知道,柾国从小就觉得自己是神的孩子呢,所以是不会有这种疑问的。”

南俊哥失笑,然后转向我轻轻说,“但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忘记母亲的恩情,是她把你辛苦地孕育出来,我们才能降临到这个世界。”

我那时不懂,因为没有见过母亲,所以刻意抹掉了关于她的一切痕迹,但是现在隐隐约约地懂了,也许也是和素未谋面的母亲和解了吧。因为归根到底,我们都是肉体凡胎的人,只能从母亲的子宫中诞生,尽管我的母亲也许曾因为我的出生而痛苦万分,但我还是希望她能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幸福地生活着,哪怕衔走我所拥有的一部分幸福传达给她也好。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

“不过这个说法听起来确实很好,在她不懂事的时候也许我也会这样告诉她:你是神的孩子,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存在。”

泰亨突然不合时宜地说,“我好嫉妒她,南俊哥,就让我当你的小孩不行吗?”

南俊哥笑了。大家都有些无奈,大喊着“我是大人了”的泰亨却能说出这话,听起来比我还要长不大,但是我却感到很难过。南俊哥说如果可以的话下辈子泰亨就做我的小孩吧,不嫌我太笨手笨脚的话,我会努力让泰亨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的。

泰亨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湿漉漉的,我差点忍不住要告诉他,很快他就会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因为他马上就能拥有那只希望拥有他的小狗,他最喜欢、最崇拜的南俊哥亲自为他找到的小狗。但是既然南俊哥没提这事,我想我也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了,我只能在心底对泰亨大声地呐喊,希望大声到可以让他听到我的心声:再耐心地等一等吧!

泰亨说南俊哥,我也许不是喜欢你吧,我只是渴望私有你的爱,因为那是太好太好的东西了。

但是南俊哥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他抚摸着泰亨柔软的头发,动作和语气都很温柔:“不是所有的感情都需要给它下一个定义的。”

然后又说,“而爱也是无法私有的。”

“太好的东西都不能私有。”我说。

泰亨反驳,“我看硕珍哥的爱就被你私有了,难道那不是太好的东西?”

“什么时候?”我有点心虚,“难道你没有感受到他的爱吗?”

闵玧其过来打断这场没有意义的争论,“小子啊,被他私有了,那我要怎么办?”

金硕珍听了心情很好,笑眯眯地打圆场,“我的爱确实不是‘太好’的东西,只是很普通、很平凡的爱罢了。”

“平凡的往往是伟大的。”智旻说。

南俊哥笑了,“今天你们都是哲学家啊。”

想到什么,南俊哥又问智旻,“号锡最近还好吗?”

他们看起来有段时间没联系过了。下午的时候我钻进南俊哥的书房,发现已经找不到那一本《舞!舞!舞!》的草稿了,也许是被南俊哥也收进了很高的地方,那样虽然不能一伸手就碰到,但是也不会落上灰尘。我想就让剧本中那个闪闪发光的跳舞小人儿永远地住在南俊哥家高高的书架上吧,这样全世界古往今来的人物都可以看到他起舞的样子了,他可以在那个座无虚席的剧场里永远地跳下去,陪伴着总在那个房间里独自待着的南俊哥。

智旻点点头,“号锡哥父亲最近刚刚出院,他陪着一起回光州了,请了一个月的假,没法赶上演出了很难过呢。和家里人应该是和解了吧,之前通了电话,听哥的语气似乎轻快了很多。”

“是好事啊。”南俊哥欣慰地笑了,看起来也很开心。

“早就该这样了,家人之间哪能真正的断开呢,血缘这种东西是最难说的,想要割舍也无法舍掉,人们因为这个而紧紧维系在一起。”闵玧其说。

这次轮到我不合时宜了,我问,“那我们之间是靠什么紧紧维系在一起的呢?”

闵玧其想了想,“那似乎比虚无的亲缘要容易得多,也要更虚无得多。”

“所以说,是什么呢?”

大家都在安静地等着,闵玧其反而不说话了,像是个局外人那样看着金硕珍,但是眼神很温柔。我注视着他们两个,好像突然懂了。

金硕珍笑着接上,揭开了答案——这种时候他们总是心灵相通:

“是爱吧。最普通也最平凡的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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