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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是一只流浪的小狗

#Kookgi,含Sin

师生,4w6,成长的故事。2019.11-2021.7



 

01 流浪

 

从将要放学时班级就产生了小小的骚动,走出校门的过程中,来往的人像是左右抖动的筛子那样不断交织,把学校挤得满满当当。陆陆续续地撞上不断涌进学校的成年人们,田柾国想起来班主任上周五敲着讲台说过的话:家长会的讯息我会一个个通知到位,各位不要再徒劳无功地尝试耍小心思了。

然而根本连耍小心思的机会都没有,不知道那条讯息会孤零零地躺在父亲还是母亲的收信箱里,连是否已读都不能确认。交战已经进行到白热化时期,每天回到家都能看到一片狼藉的战场残墟,他对于自己在这场战争中的定位很清晰——最轻是一个儿子,最重是一个争夺不动产的筹码。因此只想躲得远远的,等尘埃落定后乖顺地接受命运的安排,落在天平的某一侧——哪一侧都无所谓,反正不管落在哪里,对于自己的生活都不会产生太多让人介怀的变化。

从便利店草草解决了晚饭,又轻车熟路地走进了常去的游戏厅。游戏厅的老板是他来到这座城市后结识的第一个朋友,一个冒着傻气的老好人,他在心底这样评价,但优点是没有大人的傲慢,也许是因为偶然撞见过他不那么体面的模样——因为失恋醉得满脸通红,连帐都算不清了。不过他本人倒不觉得被人看到自己的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羞愧的,“大人的狼狈是不值钱的东西,”郑号锡说,“多出来的这五个游戏币就当送给你的吧。”

这个失误不知道为何被延续成一个习惯,从那之后每次来到游戏厅的时候,郑号锡都会多给他五个游戏币。

喝得烂醉的那一天,郑号锡坐在空荡荡的柜台后面,已经天光泛白了,却忘了挂上休息的牌子,也忘了去休息,整个游戏厅还亮堂堂的,就这样成为了因为无法再忍受聒噪自私的父母从窗户悄无声息地逃出去的田柾国的避风港。整个街道上除了24小时的便利店只有这里还亮着灯了,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这里而不是便利店,或许是因为晚饭时吃到的过夜咖喱还搅得胃很痛。喝醉的老板独自呆呆地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除了脸像是熟虾子一样红,倒是看不出醉,可是说完“送给你吧”就哭了出来,把初来乍到的田柾国吓了一跳,他问为什么哭呢?郑号锡用那双难过的眼睛看着他,很久才聚起焦,他说:“因为爱情。”

爱情是什么?这个陌生的词汇第一次这样近的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由一个陌生的、正因爱情而痛苦万分的人来告知。他只知道它是在自己名存实亡的家中再也找不到的东西,是他在流浪的旅途中最初长大的起点。郑号锡告诉他:“你长大就会明白啦……不,可能都不需要长大,总之会明白的。”

不知是怎么慢慢和郑号锡互相揭了老底,把无法抖落于别人面前的不堪都交付给了对方,总之就这样,有家不能回的日子他总来游戏厅消磨时间,每天雷打不动只会玩自己买的五十个币,玩完之后坐在吧台前面写作业,颇成一道独特风景。多出来的那些币被他塞进书包夹层,两个星期便可以攒够新一天的量。

郑号锡对他的自律很是佩服,说他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田柾国咬着笔帽,表情看起来也难得郑重,在关于自己的TMI中很罕见地提到了别人,“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们班主任是个多可怕的人……”

他虽然瘦瘦小小的,有一双看起来似乎很容易受惊的大眼睛,但并不会轻易感到害怕。不只是因为年轻的无畏,郑号锡感觉到他就是那样充满胆量、和自己截然相反的人。他很喜欢和中学生聊天,并且十分享受这样的氛围,觉得自己也因此变得年轻,对于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地问,“有多可怕?”

有多可怕?田柾国从自己贫瘠的词库里找了半天没找出一个恰当贴切的形容词,最后只能选择了最朴实的那一种:“就是魔鬼一般的人物吧。总之很不好惹。”

今天是所有中学统一开家长会的日子,游戏厅的生意比起以前冷清了许多,大多数人还抱有侥幸心理希望能在今晚赶回家徒劳地努力一把,弥补之前的过错。郑号锡走到他身边,俯身去看他与之较劲的题目,也只是看看而已,大脑早就失去了融入运转的能力。他拍拍田柾国的肩膀,“也不能总这么下去啊,既然有家回,还是要回家。”

田柾国没有理会他,显然并不认同,继续和题目较着劲。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走到一边去擦拭设备,“学生时代离我已经太远啦……”他颇为感慨道,“那个时候需要每天打好几份工补贴家用,第二天上课时总在昏昏欲睡,现在初中生的题目解答起来都觉得有些困难了,真是丢人啊。”

 

家长缺席了家长会,田柾国意料之内地在第二天被“魔鬼一般”的班主任叫到办公室谈话。

田柾国是初二才转学到首尔的,因为早上学、发育晚,个子还没有开始蹿高,性格又不算外向,讲话还带着釜山口音,偶尔会蹦出一两句大家听不懂的方言,总会引得众人哄然大笑……交不到知心朋友的原因细数有很多,总之不是受欢迎的同学,也不是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他也并不想要自己变得存在感很高,非常享受现在这种独来独往的状态。

班主任的名字叫闵玧其,如果念出来全名,会发现口感非常清脆,但是很少有人敢这么做。他个子不高,苍白,清瘦,甚至五官也生得很寡淡,像是一张行走的白色纸片,但是年级里最调皮的学生也不敢招惹他,闵玧其有自己整治学生的法子。不过他虽然严厉冷漠、不好接近,甚至和同校的老师都颇有距离,但为人处世还算是正派,也不会偏袒谁,处理事情还算让人心服口服。

虽然除却课堂上的教学,以及大考之后惯例的个人谈话,师生情谊淡如白水,再无更多联系,但田柾国对于他,在心底确实是有一些敬畏的,他也并不是善于耍花招的人,尽管并不是很想把自家一团糟的私事向别人坦白,但还是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难言之隐。闵玧其靠在办公椅上,姿态后仰,看起来懒洋洋的,但眼神很锐利,似乎花了几秒来思考他的真挚程度,然后只是点了点头,让他回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和父母说了什么,总之在那天晚上,父母罕见地注意到了他的晚归,各自给他打了五六个电话,都没有接,于是大呼小叫着又找到了班主任。闵玧其今天加班,才到家没多久,金硕珍刚替他把晚饭热好,坐在对面准备接受赞扬,没想到才吃一口就来了电话,闵玧其挂了电话,放下筷子就往外走,金硕珍在背后有点恼火地喊:“呀呀呀,闵玧其,我那么认真做的哎!你今天加班不提前说一句就算了……喂,穿上外套啊!”

闵玧其接住外套:“给我留着回来吃,学生丢了。”

他没骗人,为了不辜负金硕珍的好手艺,还带了一位客人回来共进晚餐——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田柾国,中学生放学不回家,爱去的地方无非就是那些:网吧、游戏厅、迪厅……好在顺着学校附近的街道挨家挨户搜进去,终于给他找到:田柾国坐在门口的吧台前,地上歪歪斜斜躺着他的大书包,太大了,比普通学生的要大一个半还多,像是时刻做好了离家出走的准备那样。他低着头不知道在忙活什么,闵玧其悄无声息地接近他的背后,发现面前摊着一大片白花花的化学作业,田柾国咬着笔杆,钻研得很是出神。

“呀!”游戏厅老板的这一嗓子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你是什么人?”郑号锡说完这话,才意识到两人的表情都不太好看,底气不再像刚才那么足了,又小声询问,“……柾国啊,你认识他?”

田柾国没摇头也没点头,傻在那里,一时给不出反应。春寒料峭,闵玧其声音听起来和刺面的风一样凉,但似乎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这么晚了,快点回家。”

想起来父母的电话都在黑名单里,还是闵玧其说出自己来由之后的事。应当是上一次离家出走时做的,因为没有再用手机和父母有过任何联系,所以没有人发现,也没有人想起,两串最最熟悉、甚至可以倒背如流的号码,就那样安静地躺在黑名单里,和死去的家一样被关进了不见天日的棺材里。

田柾国的嘴唇倔强地抿成一条线:“老师,我没有家了,我没办法回去。”

郑号锡正想说什么,看到闵玧其攒起的眉心,还是决定闭上嘴,不去插手与自己无关的事情。闵玧其想了想,只是问他:“吃过饭了吗?”

田柾国摇摇头。实际上是撒了谎,走进游戏厅的时候分明嘴里还胡乱塞着一个三明治,郑号锡一下变成没有揭穿他谎言的共犯。吃过了,但没吃饱,也不饿就是。胃倒果真是自己的胃,知道在这时候站出来替自己说话,时机刚好地发出咕咕的肯定声,声音很响,可是却感觉不到是从哪里发出的声音,应该存在的那个位置好像空空的。

是第一次对闵玧其撒谎,并非什么弥天大谎,但小而完美,撒谎时的眼神湿漉漉、怯生生的,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流浪狗,连他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天赋呢?他不常滥用这样天真无邪的外表去欺骗别人,可这并不是坏事吧,田柾国想,闵玧其抛出的与其说是疑问句,更像是知道答案的反问句没错。没吃晚饭吧?没有吃,要怎么做呢?要带我去哪里呢?

闵玧其没有说要带他去哪里,但是带了他回家。

金硕珍看到他带了个小孩回来,虽然有点惊讶,但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反倒和善地表示了欢迎。已经不知道连续多久了,晚饭都是在便利店凑合吃过的,因此哪怕是二次热过的饭,也因为在不久前经人亲手精心烹饪过而格外引人渴望,总是感觉填不满、空空落落紧缩在一起的胃,感觉不到饱饥还以为是睡梦中被人偷走了的胃,突然识时务地回来了,继续和他的五脏六腑亲亲热热地做起左邻右舍。就这样风卷残云吃了两大碗饭,把金硕珍本想留作明天早饭的份儿也吃光了,盘子干净得像是被狗舔过,放下筷子时闵玧其还在慢慢吞吞地喝汤,相比之下太过食之无味了些,让人觉得像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吃那样。

金硕珍坐在一边撑着脸看他们吃饭,对着他抱怨道:“如果吃饭的人都能拿出你这样的热情就好了!”

后知后觉的羞赧随着过分强烈的饱腹感一起涌上来,他低头不好意思地说:“很好吃……”

金硕珍噗嗤笑出声来,“不说我也看出来啦,你吃饭好香哦,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吧,真好啊。不要觉得害羞,就当作朋友那样看待我吧!我叫金硕珍,你是玧其的学生吧,叫什么名字呢?……”

趁他们开始这样不尴不尬的谈话时,闵玧其走到阳台上,和田柾国父母通了电话,告诉他田柾国正在自己家,今天太晚了,如果不介意的话就让他留宿在这吧。电话对面的声音听起来也很疲惫,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再分给自己这个儿子一点点精力了,这样的疲惫不知怎么就透过电波传染给了他,挂断电话,一声叹息像是手指离开琴键后的余音那样飘出来。透过阳台门看向餐厅,方才还客客气气的两人不知怎么已经谈笑甚欢,果然金硕珍总是有这样的能力啊,他这样想着,摸了摸裤兜,打火机和烟恰巧都没来得及拿出来。

回来时金硕珍鼻子很尖地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儿,责备的话溢到嘴边,看见他一脸要说正事的样子又压了回去。闵玧其不知道该怎么向田柾国传达父母那边的讯号,也无法说出什么温暖有力的假话,来引导他回到应该回的地方。罕见地,他看着面前这个野草一样野蛮生长的男孩,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表情看起来很柔和。

今晚就住这吧,因为听到了这样的话,让心悬在嗓子眼的丝线突然被一刀剪断了,一颗心重重地跌回胸腔里。田柾国那晚独自睡在了闵玧其的床上,尽管床铺两个人挤一挤也足够,但闵玧其还是执意搬去了沙发,“就当作在家里那样吧,在家不也都是一个人睡的吗?”

他那样风轻云淡的口吻让田柾国觉得自己也是个成熟的大人了,这才发现,一直以来看着不近人情的老师,原来也并非傲慢的大人那边的,这个发现让他感到很愉快,躺在不熟悉的床上也很快沉入了睡眠。

什么梦都没有做,但第二天早晨睁眼前一秒,突然有这样的想法蹦进脑子里:无声无息的闵玧其简直像个鬼魂一样,突然降临在自己身边。这个发现使田柾国明白了面对他时的那一份敬惧究竟从何而来。

很多动物靠嗅觉辨认同伴,寻找爱侣,田柾国很好地延承了这样的动物习性,他习惯靠气味去辨别人类。可是老师站在自己背后时都没有发觉到一丝一毫,躺在他每天躺的床上,也像是从来没有人睡过那样气味崭新。起床前又整个人藏进被子里,用力地吸了吸鼻子,的确什么也没有,连淡淡的烟味或者洗涤剂的味道都捕捉不到。真是奇怪,大脑在休眠,可是鼻子却没有,在睡梦中依然苦心寻觅着依赖,试图靠这些来证明自己的有用。

 

金硕珍执意要开车送他上学,出门前闵玧其还没有起床,金硕珍催促他快点换鞋,他看着沙发上鼓起来的一小团,忍不住问出口:“老师不跟着一起吗?”

金硕珍无奈地笑笑:“让他再睡一会儿吧。他有他自己的生物钟。”

田柾国这才知道闵玧其很少出现在早自习的原因。

就这样突然地共享了一个秘密。明明系好了安全带坐在副驾驶,车子也在平稳地开着,一颗心却突然砰砰地跳动起来,像是参加五十米短跑那样蓄势待发。上课时闵玧其果然踩着铃声走进来,一如既往,一切都一如既往,可是田柾国看向他的目光却忍不住跳跃起来,从头发,到脚跟,试图寻找出什么来证明他因为起晚而手忙脚乱的纰漏:发尾有几股翘起来了啊……衬衫也有些皱。他严苛地一一点评着。

老师也会偷懒,会因为起床犯难,原本寡淡坚硬的外壳被敲开了一条裂缝,从中隐隐约约跳出碎片状的新鲜影像,闵玧其丝毫不知道自己就这样从田柾国心中那片高大、遥远的阴影里掉了出来。田柾国从来没有那么认真地注视过他本人,他看着那双捏着粉笔在黑板上板书的手,头顶还在微微地发热,但也仅仅短暂地持续了一瞬。

尽管产生了“想要挖掘更多”的想法,但不论主观还是客观,都知道一切还是浅尝辄止来得好。放学前田柾国把书包夹层里的游戏币都倒了出来,摞得高高的,最顶上的那个反射着夕阳的红光。有时他靠这个来计算日子。但这样规律的生活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彻底打乱了,准备离开学校前,意料之外地被闵玧其在楼梯口拦住了。

“还是不想回家吗?”他问。

与课堂上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一样了,是属于私人领域的声音,闵玧其有注意过自己在家里和在课上讲话的声音会不一样吗?田柾国看着他的脚尖,难过的心情突然从那里涌了上来,直直蹿到头顶,像是快要满溢出来:“老师想要听到什么答案?老师希望我去哪里呢?”

尽管还在被嘲弄幼稚的年龄,但并不是不知道有时粉饰太平便可以皆大欢喜,可是,眼下的局面并不是他一人就可以扭转乾坤。回到家又能改变什么?我要怎么做?我能怎么做?我应该让谁满意?他咬着嘴唇等候着那个答案,但闵玧其只是再次确认了一遍:

“真的不想回家吗?”

像是被一步步逼到墙角,他不得不仰起头来,舌头狠狠地顶住后槽牙。然而闵玧其叹了一口气,说,“那就跟我一起回家吧。”

 

中午时金硕珍就接到电话,闵玧其询问他的意见,关于田柾国的事,金硕珍没有说太多,因为知道闵玧其问出这话心中已经自有了定夺,也不想进行无谓的争论。他开玩笑缓和着气氛:“玧其啊,只和我在一起还是会觉得寂寞吗?不过那孩子倒是很可爱……我很喜欢他。”

听到这话,闵玧其略微放松了打电话的姿态,整个人的重心放回椅背上。

此刻,他看着眼前的男孩,书包压在他瘦弱的脊梁上,像只驮着家的笨重乌龟,在这个世界没有方向、慢吞吞地打转。电话里闵玧其突然提到几年前的事,“还记得Holly的故事吧?”

金硕珍“啊”了一声,闵玧其继续说:“其实啊,在那之前,一个人过得也没什么不好的,可是Holly在那时突然出现了。去补习班的时候,从老师家出来,就看到他守在门口,像在等我一样,围着我的脚打转,过来蹭我。那个时候快要冬天了,忍不住在想小狗怎么办,我听说狗和猫不一样,是很难独自流浪存活的,被机构的人抓走,也不知道要送到哪里去……就把他抱回来了。没有跟你仔细说过这些,是因为总觉得有点荒唐,‘在那时第一次听到了命运的钟声’这样的话,你听过这样的钟声吗硕珍?不是‘咚’一声这样的,是和心脏很微妙的共振。此前没有过任何要养动物的想法,也没有做好准备,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负起这个责任,但还是先这么做了。人很难了解自己吧,从来没有接触过动物的我看到流浪狗的时候却心软了,甚至后来因为这个去学了生物方向的专业,可是Holly跑出去再也没回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感到很伤心,虽然知道养了十年的猫不关紧门也会丢掉,却没想到小狗也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但那时想Holly或许正是因为记起了回家的路,所以从我这个短暂的避难所离开了,回到了他真正的家去。可是从那之后就再也看不得流浪的小动物了,你知道的吧,硕珍。”

 

 

 

02 奔跑

 

稀里糊涂就变成了闵玧其家的住客。在把号码移出黑名单之后,田柾国依然没有和父母有过任何联系,不用说闵玧其也估计早早把一切安排好了。日子如江水一样奔流不回,游戏厅很久没去了,在学校和闵玧其家两点一线地生活着。

金硕珍在家专心准备考博,自告奋勇坚持要送他上学,闵玧其从来不搭这个顺风车,为了多睡一会儿每天理直气壮地旷掉早自习。这个秘密田柾国没有告诉任何人,偶尔他会发现闵玧其的一些破绽,看在眼里,没有揭穿,好像这样就还是整个班级甚至学校唯一掌握他弱点的人,不再用以那样仰视的眼神去看他。

然而事实上是,师生情谊依然淡如白水,无可说道,闵玧其站在讲台上俯瞰班级的眼神从来一视同仁,从每个人身上轻轻滑过,但不会有过多停留。

想起那一天,拉起他胳膊说“我们回家”的闵玧其,像是仅仅在梦里出现过的那样。老师的指骨牢牢楔在手臂上,总是生活在极地的眼神突然劈啪作响,迸裂出木柴燃烧的火星。欸?想了很久,都没有想通原因,大人难道也是想一出是一出的吗?田柾国盯着板书,不,是盯着捏着粉笔写下板书的那只手,不仅仅捏过粉笔,也曾经转着红色圆珠笔批改过作业、把打印的成绩单推到他面前,一双苍白细瘦的手,让人看到会觉得手心冰凉的手,指尖和关节都泛着少女一般的粉红色,上面蟠踞着淡青色的血管,像是河的支流那样从心脏蔓延到四肢。

闵玧其的手心并不是冰凉的,那时抚摸自己的头发时,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暖流从颅顶发旋钻进去,牢牢扎根了下来。

我们回家。他念念有词地小声重复道。

回家?

“田柾国。”

名字毫无预兆地被点到。

他措手不及地站起来,差点撞倒了桌角放着的水杯,闵玧其站在讲台上,身后的板书不知何时已经密密麻麻布满整个黑板,“纺锤丝和星射线的区别是?”

从满座窃窃私语的同学中看出来大家都知道答案,并不是故意难为他的题目,可是刚刚在走神,满脑子都是那双雪水里泡过一般的手,什么都没听进去,外界的声音变成一串无法识别的频率,嗡嗡地被拒之耳外。不会的题目很多,总是会遇到不会的题目,做再多习题也不能将全世界的题目都解出答案,闵玧其让他坐下好好听讲,然而在跌回座位的瞬间,因为无知带来的苦恼突然冲击上来。

他突然很想念郑号锡,郑号锡是他遇到过最知无不言的大人了,那时他说爱情不需要你长大也能理解,那闵玧其呢,闵玧其这个人的蕴意是比爱情更浅,还是比爱情更深?有谁能够告诉他这些呢?谁又会知道这些呢?

无论在哪都是被教授、被教育、被推着走的那个,不想再继续这样的生活了。想要变得强壮,想要掌握主动权。是从那时产生的想法。

 

刚决定住进闵玧其家时,田柾国回了一趟家,准备整理一些日用品和换洗的衣物带过去,意外的是家中只有母亲坐在沙发上,似乎一直在等候他。

已经很久没有仔细注视过母亲了,对爸爸妈妈的印象好像停留在小学毕业时的家庭旅行,全家人一起去了海云台,脚底的白沙细而软,踩在上面仿佛会和沙子一起穿过沙漏的颈项。再之后的记忆就只剩下面目狰狞的争吵,美好的部分好像通通蒸发掉,失忆一样一片空白,只有每个人的苦痛还在熊熊燃烧着,怎么都没办法抹除。大人的狼狈是不值钱的东西,听到这句话时,他才对父母能够稍微理解了:需要重视的东西太多了,到最后体面反倒变得不堪一击。太早就对大人失去了幻想,不要试图从那里得到庇护,大人们是只有肚皮上长满刺的刺猬,会宁愿穿肠破肚也紧紧拥抱在一起。

家里比上一次回来时整洁了许多,看出来费心收拾过,母亲依然是美丽精致的,只是看起来很疲惫,像一件忘记熨的高定礼裙,眼底止不住地叹息,声音却很轻柔,和记忆深处的声音重叠起来,甚至让他感到陌生,“柾国,你想念釜山吗?”

田柾国沉默了半晌,摇了摇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不是没有过幸福温暖的家庭,曾经住过的房子也是欢声澎湃的,可是幸福就像是踩过的沙子那样,不知道何时就掉进了另一头的深渊,任人如何来回翻倒沙漏,也不能再重新还原构筑。在很小的年纪就知道爱情是易碎品了,只能高高地供奉在多宝阁上欣赏,一旦想要捧在手心,就是不断打碎再重拼的循环。

“会接你回家的。”离开前母亲对着他的背影说。

不是“会回来的吧”,也不是“什么时候回来呢”,而是“会接你回家的”。

听起来她已经被爱情的碎片伤得鲜血淋漓了,尽管如此,还是想要费力地抱住自己。

 

和金硕珍变得亲密起来也是那时的事,因为上下学的路上总会闲聊起来一些各自的事。田柾国喜欢和金硕珍相处,金硕珍善于把谈话维持在一个松弛舒适的范围内,并且丝毫没有架子,和他遇到过的所有成年人都不一样,有时还会产生一些同龄人之间才会有的默契。虽然闵玧其总会露出嫌弃的表情,说金硕珍是“赖着不肯长大”,他听了也从来不会生气,只会笑眯眯地说:“没错,就是Neverland居住民呢!”

和闵玧其认识的年份快要赶上田柾国的年纪了,金硕珍趁闵玧其不在的时候偷偷和田柾国揭他老底:“同学们都很怕他吧?想想都猜得出玧其在外面故作威严的样子,想不到吧,这小子高中时候也很混,经常逃课去打游戏,因为这个还差点被全校通报批评。那时我们俩一点儿也不熟,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的外号是睡神呢,总是一副没睡醒的孤僻样子,”等红绿灯的时候金硕珍说,“结果阴差阳错我们又上了一所大学——玧其虽然天天睡觉逃课,但成绩意外的不错。当然啦,哈哈,没有自夸的意思!总之呢,我们是从那时候开始合租的,和对方也住习惯了,室友关系就一直延续到现在。”

田柾国忍不住问:“那……有了女友的话,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信号灯已经变绿了,金硕珍踩下油门的脚却显然犹疑了一下,车子驶过十字路口后,他转过头来轻轻眨了眨眼睛:“真是遗憾哪,好像还没有机会经历这样的困扰。”

没有爱过谁吗?看起来冷冰冰总是拒人千里之外的闵玧其就算了,像金硕珍这样温柔英俊、讨人喜欢的人,应该从小到大都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吧,怎么会没有过女友呢?不知为何,偶然走进书房看到的,那张书桌上两人的合影在这时跳进脑海里。是一张在景点的游客照,两个人仅仅是像两棵相邻的树那样呆呆地站着而已,中间还保持着种树时必须要遵守的最佳间距,可就算是这样一点儿也不亲密的合影,却还是让人觉得相框里只能容下这两个人而已,再挤进去谁都是多余。

金硕珍抿着嘴唇露出一个微笑,让人无法参透其中的深意。虽然总是说着“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我吧”,可是在孩子与成年人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还是时常闪现在田柾国眼前,让人很难不清楚两人之间的区别。

“好啦,”金硕珍提议道,“今天玧其加班,要不要一起去游戏厅放松一下,很久没去了吧?不过我们要抓紧一点,趁玧其回家之前赶回家去。作业能写完吧,你?”

田柾国迟疑了一下,还是用力点了点头。金硕珍愉快地哼起小调,车子在下一个本应右转的路口驶向了相反的方向。窗外的景色飞速向后倒退去。

 

“有一段时间没见啦!”看到熟悉的面孔时,郑号锡从柜台后走出来热情地打招呼,“从那天之后突然就不来了,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一直很担心你呢……”

“抱歉……”不知为何,田柾国还背着那个又笨又重的大书包,并没有把它放在车上,像是走到哪都要背着自己的壳的乌龟那样,在这时才从其中解脱出来,熟稔地跳到常坐的位置上去,“还是老样子。”

金硕珍微笑着说,“虽然不知道老样子是什么,但是也请给我来一样的吧!”

清点游戏币数量时,郑号锡凑过来小声问道:“是谁呀?好英俊的男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田柾国犹豫地回头看向金硕珍。他一直礼貌地站在旁边,四下环顾着游戏厅,并没有贸然闯进他们的私密谈话,意识到田柾国投来的眼神时,才笑着上前自我介绍道:“金硕珍,是柾国的哥哥。”说完又过来搂住他的肩膀,确认一般亲昵地撞了撞他,“没说错吧?”

田柾国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他又笑嘻嘻地接上,“担心这小子不会服气呢。”

一人拿了五十个币,田柾国这才意识到,没有多赠送的五个了,也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来,郑号锡也忘记了两人之间这个无言的约定。他并没有说什么,被自吹自擂着的金硕珍拉来了最受欢迎的街机游戏前,“……哥玩这些可是很有一套呢,年轻的时候也是街机小王子啊!”

这话把田柾国逗笑了。以前一个人来时很少来凑街机游戏的热闹,眼下忍不住也产生了兴趣。他的好胜心很强烈,在任何事上都不肯轻易认输,因此娱乐性的游戏也打得很认真,他虽然不如金硕珍有经验,但是两局游戏后就找到了技巧,开始实施反杀。金硕珍一边操控手柄一边发出着一些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好笑,田柾国忍不住揶揄道:“别人看了还要以为这是个声控游戏呢。”

金硕珍颇为惊讶地别过头看了他一眼,田柾国乘胜追击,把对面的小人最后一点血条清零,长舒一口气。

“刚刚珍哥如果不走神的话,其实也是有机会赢的。”神经松弛下来,田柾国忍不住复盘起刚才的战况。

“柾国好厉害啊,哥甘拜下风了。”金硕珍拍了拍他的背,“刚才只是想到了,像这样的话玧其也说过,觉得很奇妙呢。可真不愧是他的学生。”

方才满脸因为赢得游戏的喜悦突然消散了,田柾国的脸色变得颇为古怪,没头没脑地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闵老师对珍哥不仅仅是老师吧?”

一直手舞足蹈的金硕珍突然安静下来,扭过头看向他,不知道是谁想要看透谁,这样不合时宜的对视持续了好一会儿。仿佛在彼此审视,但是并没有得出结果,和金硕珍很少有这样不那么友好轻松的时刻。像是想要风轻云淡地带过这一笔那样,他迅速把这块突然出现的空白填补上了,“嘛,他又不是我的老师,玧其就是玧其啊。”

田柾国说:“那我也就是我。”

金硕珍觉得他的别扭幼稚得有点可爱,像是面对任性的小孩子那样无可奈何地笑了,“噢,我怎么忘记了,放学之后就应该及时撕掉一些束手束脚的标签才是。”

他无比自然地拉起田柾国的手,把他带出吵闹的街机区之外,那双手温暖而宽厚,像是牵引着自己那样,让人感到很安心,田柾国下意识抓紧了。

走到了门口的娃娃机前,金硕珍指着其中的一个说,“从走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好怀念啊,以前去游戏厅经常会看到这个玩偶。玧其说很像我,但是我们两个都不擅长抓娃娃,他不喜欢这些,觉得是付出和回报不对等的游戏,其实是怕期望落空的感觉吧……玧其是个很脆弱的人呢。今天正好他不在,看我大展身手,能不能把它抓上来。”

摸了摸裤兜,刚才从街机游戏那里把游戏币挥霍一空,两个人总共只剩下八个游戏币,最多能夹一次娃娃,但是谁都不抱希望于一次中标。金硕珍提议道,“我再去买一点来吧,五十个币的确不是很够玩,反正时间还早。”

田柾国拉住他:“我每天就玩这么多的。”

见金硕珍露出惋惜的神情,他又说,“等一下。”然后突然跑开了。回来时很重的乌龟壳又压在背上,但是小跑的步伐很轻盈,田柾国把书包随手扔在地上,然后蹲下身翻找起来,变魔术似的又掏出了一大把游戏币。

是在住进闵玧其家攒下的,自那天起再也没有增多过,也早早失去了计算日子过去多久的意义。

“用这些吧,正好趁现在把它们都消耗掉。”

金硕珍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还是开心地接过来了,“真好啊,一次机会变成了七次机会。”他屏息凝神地操控着夹子,但是试了两次都抓空了,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起来,田柾国在一旁静静地旁观,突然问道,“以前经常来游戏厅吗?”

明明没有说“你们”,但还是下意识地归为了对两个人的问题,金硕珍还在全神贯注地盯着晃动的夹子,声音听起来有些涣散,“啊……是呢,玧其还破了一家游戏厅的篮球机记录来着。”

夹子很松,几次都是明明碰到了玩偶却没有力气抓起来,白色的小羊还没被提到半空就又摔回了玩偶堆里,最后一次还是落空了。他颇为惋惜地看着玻璃柜里那个触手可得却又怎么也抓不上来的可爱玩偶,把剩下的那一个币塞进田柾国手心,“果然娃娃机容易让人伤心呢……真是个骗子,还以为机器是坏的。我的烂手还是别来尝试这种啦,早知道应该也让你试一下的,说不定就能抓到了。”

硬币硌着手心,刚才金硕珍一直紧紧抓着,上面覆了一层薄薄的汗意。田柾国摇了摇头,“就是坏的。”

金硕珍爽朗地大笑起来,替他捡起书包,“就当留个念想吧,人生在世如果什么都如愿以偿了,也会索然无味。不过啊,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话题的转折没有预兆性,自然地衔接上方才没能细说的话题,“现在他那么忙,也没有精力来这种地方挥霍时间了,有一点能够休息的时间都躲在家里呼呼大睡,恨不得门也不出……万一再撞见你这种游戏厅的常客就尴尬了,被学生发现自己也这么贪玩,威严何在啊!”

“老师的篮球打的很好吗?”

一同朝门外走去,金硕珍又开始滔滔不绝,“水平还相当不错呢,高中的时候没少因为逃课去操场打篮球写检讨来着,不过大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见他玩过了……啊。”水滴突然打到脸上,止住了话头。

“天气预报明明没有说今天有雨啊……”

淅淅沥沥顺着房檐拍打着台阶的雨滴比想象的更密集,田柾国伸出手,雨水砸到手心的声音不细心捕捉是无法听到的。因为很喜欢雨天,所以露出来孩子气的笑容。金硕珍伸出一只手挡在他头上,明知是徒劳还是这样做了,不知为何声音也放大了许多,怕被雨声盖住似的,“把书包顶在头上小跑过去吧!车子就在路口,没有停得很远!”

田柾国突然说:“比赛吧。”

“哈?”

一开始仅仅是快步走着,金硕珍因为要给他挡雨拖累了自己的脚步,但说完这话后田柾国就如离弦的箭那样势不可挡地冲了出去。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游戏厅,金硕珍,抓不到的玩偶,向后飘打去的雨,被争吵填满的家,还有快要彻底无影无踪的冬天。感觉可以就这样一直奔跑到世界的尽头,什么都可以统统丢掉,连背上沉重的书包都变得羽毛一样轻巧,无法阻挡住他向前的脚步。金硕珍在身后喊着他的名字,追赶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踩进水里,很清脆,虽然在个头上有优势,在爆发力上还是输给了热情洋溢的年轻人,他气喘吁吁地跟上来,看到短暂的里程终点田柾国扶住车门把手冲着他大声笑着,第一次见到的、像是真正的孩子那样天真无邪的笑容,夹着零散的雨声,像是把一直以来心中郁结着的东西都击碎了。

他弯腰扶着膝盖,感觉到水珠一点一点顺着发梢滑落下来,顺着脸颊蜿蜒成一道径流,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等一下我啊,柾国!没有车钥匙也打不开门吧!”

 

晚饭时连续打了五个喷嚏之后,闵玧其终于忍不住问道,“怎么感冒了?”

金硕珍眨了眨眼睛,依然是轻松的口气,“可能着凉了吧。”说着又转向田柾国,暗示一般地说道,“柾国不要太快就减下衣服哦,换季时免疫力容易降低。”

闵玧其看了他一眼,“我那天说了让你吹干头发再出来。”

前天从游戏厅到家时两个人身上都湿了,为了不被发现跑出去玩的事,在闵玧其回来之前迅速地冲了个澡,闵玧其回家时正好撞见金硕珍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还很奇怪他怎么在这个时间洗澡。田柾国的作业也比平时还要晚才写完,虽然注意到一些不对劲,觉得这两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但还是没有多过问。

金硕珍擤着鼻涕抱怨:“感冒倒是小事,总是打喷嚏可实在太煞风景啦……上着课总是接连不断,也会打扰到别人吧。”

下个星期他要去大学里进行一周的集训,不住在家中,已经叮嘱了好些次让闵玧其照顾好田柾国。闵玧其听得耳朵都起茧了,“你又没生过小孩,怎么倒跟他妈妈似的……”

田柾国还在餐桌上写作业,听到这话抬起头来。

“是啊,可是突然觉得养个孩子也不错嘛?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会更珍惜能和孩子们相处的时间。”金硕珍撑着下巴看向他,感慨道,“柾国要真是我们的小孩就好了……”

我们的小孩。我们,的小孩。

回过神来时,忘记从作业本上移开的笔尖已经洇开好一块墨渍,把刚刚写好的字都染得模糊不清了。

闵玧其隐隐约约的嘟囔从背后传过来,“谁想和你有小孩……”

突然惊觉了这个事实,自己就是那个突然出现的、插不进相框内的第三人。

 

 

 

03 流感

 

金硕珍走后的第二天,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奇迹般地把感冒传染到了闵玧其那里,傍晚时田柾国听到他跟金硕珍打电话抱怨着这些,鼻音很重,原本就沙沙的声音更低沉了,像是某种乐器那样在耳边隐隐地嗡鸣。一同淋过雨的田柾国倒是一直都很健康,只是上下学变成自己一个人,突然变得不太习惯起来。

春天施舍慷慨,小雨缠绵,不见终止的兆头。家里只有两把伞,一把是闵玧其的,一把是金硕珍的,颜色相异,个性分明。金硕珍离开前看了天气预报,带走了他的那把备用,田柾国看到玄关挂着的唯一一把伞,没有准备拿走的意思。可这回闵玧其罕见地在他出门前起床了,从厨房里走出来,塞给他一个塑料袋,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带走那把伞。

“那老师呢?”

闵玧其吸了吸鼻子,听起来并不是很有说服力,“小雨而已。”

“今天就和我一起去学校吧。”田柾国睁着那双大眼睛,第一次提议打破这个两人心照不宣的约定,“反正老师也起来了不是吗?一把伞挤一挤也是可以的,走到便利店,再买一把就好了。”

闵玧其歪歪嘴角,像是笑了那样,只是催促他不必操心自己,固执地把他推出门外。

上学的路上手里还攥着那个塑料袋,里面是一个三明治,闵玧其是为了给他做早饭才早起的吗?实际上完全没有必要,楼下、车站旁、学校里,都有便利店可以买到食物,就连金硕珍也是大部分时间让他自己解决早饭。虽然住到了一起,可是和闵玧其的单独相处还是少之又少,但是在这个家的核心人物金硕珍离开之后,师生间的谈话也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局促。

不想只做闵玧其的学生。咬掉三明治的第一个角时,这样的想法突然跳进了脑海。

味道比想象的好太多。或者说,是有生以来吃到过最好吃的三明治也不为过……

从课上就听出来他的鼻音似乎比昨天又重了,看起来状态也不是很好,哑着嗓子一直在努力赶上进度。闵玧其看起来不太会照顾自己呢,田柾国心想,作为大人而言,老师的弱点实在是太多了,愈靠近就愈会发现,根本不是表现出来的那么一回事。有时在他面前,好像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弱小无力的小孩子,他隐约透露着一种需要自己的信号。

下班时学校只剩下值日的同学了,然而闵玧其一出办公室就看到田柾国站在门口,似乎已经耐心地等了一段时间,那把有些年头的长柄黑伞立在脚边。

“等我干嘛?”张嘴差点没发出来声音,讲了一天的课,喉咙很痛,感冒又有加重的迹象。

重心倚靠在墙上的身体突然直起来,田柾国乖顺地看着他,模样很是机灵,“老师没有买新伞吧?”看到他空空如也的手就知道了答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就知道。虽然已经不下雨了,但是万一走到一半又开始下了呢?”

雨早在下午时就停了,但操场上还残余着积水,两人一前一后朝校门口走去,闵玧其下意识地踩上田柾国留下的那串湿答答的脚印,重叠,再覆盖,像是小时候爱玩的那种游戏。男孩子总是先从脚长起的,田柾国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自己的脚印也是刚刚能盖住他的而已。想得出神,差点撞到前面突然停下来的男孩。

“怎么了?”他有些疑问地看过去。

“没什么……”

见田柾国一直不动,闵玧其只好继续自己的步伐,男孩又很快跟了上来,“想等等老师而已。硕珍哥说我总是跑太快了。”

“没有。”终于变成了并排而行,“是我一直跟着你,觉得踩你的脚印,嗯,很好玩。”

田柾国的担心果然没错,半路上小雨又毫无预兆地从云彩上滑下来,两人撑着一把伞走了一阵,还是各自湿了一个肩头。紧挨着站在一起时闵玧其才发现,比起刚见到田柾国时,他又蹿高了不少,哪怕只是住进来的这段时间,眉目也隐隐发生着变化,好像离成人的样子又逼近了一点。闵玧其心想,小孩子果然是一天一个模样啊。

回家前去便利店买了一把新伞,在货架前踟躇了一阵,田柾国选了一把款式相差不大的,也是长柄、黑色。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喜欢故作成熟的耍酷,倒是可以理解……“不过这样子很容易搞混啊。”结账时闵玧其才说出自己的考虑。

收银员听到之后热情地支招,“我有防水的白色马克笔,在上面做个记号吧。”

于是在伞面边缘的位置,写下了一个小小的“JK”。

一起撑开伞迈入雨幕前,闵玧其叮嘱道,“既然这样,可不要拿错了哦。”

 

隔日闵玧其没有再早起做饭,田柾国依然是自己一个人去了学校,自行解决了早餐。然而生物课时出现的是一位陌生的老师,向大家解释着闵老师因病请假拜托他来代课的事。

那一整天田柾国都心不在焉的,不仅是因为闵玧其的缺席,还收到了妈妈传来的短信,内容是“回家吧,和爸爸谈过了,约定好不会再在家中吵架了,更何况麻烦老师也够久了”。但只是看过一眼就把手机丢在一边,迟迟没有回复。

放学铃刚响田柾国就提起书包往回赶,拿出了运动会赛跑的架势冲回了闵玧其家,气喘吁吁地打开密码锁闯进家门之后,扶着墙缓了好一阵。闵玧其听到响动,费了些力气下床,从房间里趿拉着拖鞋走出来,因为没有戴眼镜,只能眯起眼睛看墙上的表,确认了大致的时间后又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没有逃课吧?”

自田柾国过来住之后,闵玧其的房间就完全腾给了他,毫无怨言地从沙发上睡了几天,又搬到了金硕珍的房间。金硕珍的房间更大一些,床也更大,与闵玧其的单人床不同,睡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只是金硕珍和他相反,更喜欢软一点的床垫,平日是都无所谓的,生病时身体却变得格外娇气起来,怎么翻来覆去都觉得不舒服,因为想着白天田柾国不在家,所以还是溜回了自己的床上,谁知被开门的声音吵醒时已经是放学的点,来不及收拾整齐了。

田柾国并没有意识到他是从自己住的房间走出来,只是殷切地看着他,但是和近视又没戴眼镜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进行眼神上的交流的。刚好错过了。闵玧其没有刻意去聚焦,视野里只能勾勒出田柾国大致的五官,不知道为何本就很大的眼睛拼命地瞪着,喘着粗气,看起来似乎很焦急。

“抱歉,硕珍的床太软了,总觉得睡着腰不舒服,所以还是跑来你的床上睡了……等下我就把被子搬回去。”以发烧的方式把病发出来之后,嗓子的疼痛反倒好了许多,说话也没有那么困难了,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嗓子眼里,不太好受。

“你的”。田柾国心想,怎么会是他的床呢?打扰老师生活的人是他,入侵老师家的人是他,霸占老师的床的人也是他,让老师牺牲了睡眠的人也是他……甚至归根到底,让老师感冒的人也是他。如果那天没有答应金硕珍去游戏厅,就不会淋雨,就不会把可能会传染的病毒带到家里……分明是罪魁祸首,是个只知道给别人添乱的麻烦精,却得到了这样一句温柔的道歉,从最不该向他道歉的人那里。

太荒唐了,为什么会心安理得地住在别人家那么久呢?甚至一点愧疚、一点不安都没有,堂而皇之地享受着这份本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温暖。一切只是因为自己不肯正视自己的归宿,不肯接受独自一人、被抛来丢去、没有人在乎的命运。是从闵玧其问出那句“吃过饭了吗”就看穿了他的心软,并利用幼小童真的外表对老师进行了欺骗。被闵玧其从那个好像永远不会过完的冬天打捞出来,因为嗅过了春风的气息,所以再也舍不得回去了,贪心不断累积,从想要逃出令人窒息的父母身边,变得越来越过分:想要变得亲密,想要一个家。

闵玧其甚至没有发现他毫无预兆夺眶而出的眼泪,只是觉得他呆呆地站在门口太久了,书包都没有解下,自己的世界现在全是大片的色块,直到田柾国突然扑过来,把他肩膀处的衣料浸湿了。“怎么会哭了呢……”闵玧其小声喃喃道,因为鼻音依然很重,听起来哭了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老师生病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是我太自私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不知道为何开始了忏悔,后背一拱一拱的,像是一只掘地三尺的小动物那样。

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闵玧其到现在还摸不着头脑,想不通他突然道歉的理由,但还是下意识地拿出了自己最温柔的语调,像哄小孩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背,安稳地接住他的哽咽,“不是你的错,柾国啊,不是你的错。”

自顾自道歉的人,和,自顾自原谅的人。

像这样亲昵地喊出他的名字还是第一次,柾国啊,也是很好听的音节,圆滚滚的,很可爱,像是他的眼睛一样,第一次看到就想到了那只出现在自己脚边不肯离开的小狗,所以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继续旁观下去,什么也不做,任他孤单地流浪了。

任他靠着抽噎了一会儿,眼前的世界开始不受控制的打起转儿来,闵玧其忍不住推了推他,“柾国啊,好沉啊,老师都要站不稳了。重心别靠在我身上了,等下两个人都要摔倒了。”

因为在发烧所以整个人的温度都很高,说话时呼出的气都是烫的。离能够平视还差了一些距离,田柾国的鼻子才刚刚顶到他胸口的位置,感觉得到心脏正在咚咚地、很有力地跳动着,比任何地方都要热,胸腔里像是住了一块炭火。和冷冰冰的外表截然相反,靠近就会发现好温暖,抱住就不想撒开手了。

“我会把老师接住的。”田柾国擦擦眼泪,像是勇士那样说,“如果老师摔倒了,我会把老师接住的。让我来照顾老师吧。”

 

金硕珍回家之后立刻发觉到,整个家变得冷清了不少。闵玧其正坐在沙发上看晚间新闻,嘴里叼着半截刚点燃的烟,金硕珍忍不住说教道:“呀,不是才开始戒烟吗,让柾国看到了多不好……不要教学生学坏啊!”

闵玧其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电视上,听起来语气很平淡:“柾国回家了。”

虽然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了,“那也不是理由吧?”一边说着忍不住从家中整个走了一圈,确定了生活痕迹的缺失,神色有些落寞,“怎么说走就走,跟我都没有好好告别过……家里这么冷清,一下子还有点不习惯呢。”

“觉得冷清就去结婚,或者养条狗。”

金硕珍瞪了他一眼。

“好像家里的事处理的差不多了,他妈妈亲自来把他接回家的,还特地请我吃了饭。不过有东西留给你来着,包装得很严实呢,好像怕被我看到一样……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小秘密的?”

不解地“嗯?”了一声,金硕珍走进房间,看到床头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上面是一张卡片,写着“To硕珍哥”。

“有什么秘密是你不知道的啊……”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盒子,里面赫然是之前在游戏厅想抓却没抓到的小羊玩偶,旁边写着一句话,“再一起出去玩吧:)”,还画了一幅小插画,上面是三个特点分明的人物。倒很像是一家三口那样,金硕珍忍不住想,哎呀呀,好像不知不觉真的把柾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啊……

闵玧其的声音从客厅传来,“里面是什么?”

金硕珍把玩偶摆在枕头边,颇有几分得意地说:“不好意思啊,玧其,刚才的话说得太早了。现在想起来了,我和柾国两个人的秘密。”

听到故作不屑的哼声,他又说:“喂,再叫着柾国一起去哪好好玩一次吧,就这样没有准备地分开了,总觉得很可惜啊。还有你啊,病才刚好吧?怎么想都不应该这个时候抽烟……”说着又气鼓鼓地走了出去,看到闵玧其把烟头灭在烟灰缸里,没有再点下一支的意思,也就放过了他。

“怎么也得等放暑假才行吧,”他靠着沙发懒洋洋地说,“学生最重要的还是学习啊,不要来打扰我的学生。”

金硕珍这次意外地没有接茬,闵玧其看过去,才发现他怅然若失的样子。自己也并不是毫无感觉,只是已经先一步提前适应了几天这样的生活,所以现在也能够慢慢接受了田柾国的缺失,生活中好像总会遇到这种莽撞的人,毫无预兆地出现,又没头没尾地淡出,虽然完全不像个合格的大人,但这种事无论经历多少次还是会不习惯……

“我好像能够理解了,”金硕珍抠着沙发边角,想起摆在床头的那只白色小羊,“当初Holly不告而别的时候,你也是这种心情吧?”

 

和金硕珍不同,因为每天都能见到田柾国,所以闵玧其倒也没有太多不习惯,只是两人之间的距离明显有了不同,又倒退回一个月前过分安全的普通师生关系。

作为班级三十个学生之一的田柾国,也依旧每天背着他那个灰扑扑的大书包,安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一切如常。虽然看起来似乎总在认真地学习,但闵玧其知道,摸不准什么时候他就开始神游四海,甚至出神地看向窗外的操场,像是完全把课堂抛在身后了,以前就因为这个经常点他起来回答问题。不是在讲台上站着就是在课桌之间的过道来回走动的自己,从来没有坐到那个位置上的机会,偶尔也会忍不住想,坐在那个位置的田柾国,每天都在被什么样的人吸引着视线呢?

从小其实就不是循规蹈矩的好学生,评价自己蔫儿坏的老师也一定想不到他现在每天都要站在讲台上在学生面前滔滔不绝吧。曾经让老师头疼过的事,现在也变成了让自己头疼的事,果然,万事万物总要遵循守恒定律,现在不就正在为曾经的自由自在、满不在乎付出代价吗。

和学生一直不太亲近呢,原本就不是那种容易和人打成一片的人,连朝夕相处的同事们也不过是点头问好的泛泛之交,下班后各自回家,连聚会都很少参与。正因如此也给人留下了一个阴沉的印象,莫名在学生中有了威严,其实不太发脾气的,回想起第一次把田柾国带回家时,沉默了一路,但还是感觉到男孩强烈的不安……是在害怕吧?上学期才从釜山转学过来,到快要毕业了和集体也没能完全融入,是自己这个班主任的失职,虽然班级的平均分总在年级中名列前茅,但实话说,学生之间的氛围并不算好,这才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吧?任由孩子们自由发展。可老师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给初生的小树修修剪剪、引导他们向正确的方向生长吗?

闵玧其在那时突然产生了一些反省。

以前总觉得小孩子是会让人不安的对象,吵闹、幼稚、自以为是,明明才刚展开人生的轨迹,凭着自己对世界的那一点了解,就产生了无所不能的自信。更何况现在的孩子成熟得太早,就连青春期都早早提前了,最难对付的青春期啊,发生任何奇怪的事、变成任何奇怪的人都不奇怪的青春期。然而成年人也不是什么善茬就是,毕业之后毅然选择了来当老师,不就是为了逃避成年人的世界吗?总是在嘲笑金硕珍“赖着不肯长大”,其实潜意识里真正没办法和学生时代告别的是自己,小孩固然难对付,但绝不是最难对付的……选择了这种欺软怕硬的方式。

在田柾国扑进自己怀里之前,从来不知道孩子是这样柔软脆弱的,因为哪怕自己也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没有好好地拥抱过自己,所以第一次了解了这样的事实。会接住你的,这样的话也是第一次听到,同样是从羽翼未丰的孩子那里,明明还倚靠在自己的身上哭泣,却能有这样勇敢、热情、大无畏的口气,好像正在积蓄着和世界交手的力量。什么都能打败吧。什么都能打败吗?

说要照顾自己也不是大话,的的确确做到了:飞奔去药店买来一堆花花绿绿的药,一一阅读着说明书,盘腿坐在床尾,咬着嘴唇慎重之不能再慎重的样子,笨拙又可爱;执意要他躺回自己的床上,为他把被角掖得严严实实,坐在床边严格监督他必须喝足热水的样子,笨拙又可爱;因为说了胃口不好,想给自己煮粥却手忙脚乱搞得一团糟,打电话给硕珍求助时快要哭出来的样子,笨拙又可爱……

为什么没能早点发现呢?小孩子是和小狗相似的动物,只要用心去对待,就会回报给你加倍的爱。

非要陪伴在自己身边直到痊愈才肯离开,帮着慢吞吞一起收拾东西的时候闵玧其才发现,不知不觉也已经带过来这么多东西了,换洗的衣服、必需的日用品、上次去便利店买的还没吃完的零食,人的入侵能力真是可怕啊。把田柾国送回妈妈身边时,那孩子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眼睛里忽闪着难过和不舍,从其中好像也照出了自己的样子。分别之前拍着他的肩膀,像是一个合格的老师那样说:“要好好学习哦,柾国。最应该关心的人并不是我啊。”从那之后,生活又回归到了原本的样子。

不管是流浪的小狗,还是流浪的小孩,最后都要回到自己的家去,不是吗?

到底是谁给了谁一个家呢?

 

 

 

04 过海

 

换下制服的学生越来越多地涌进游戏厅时,郑号锡才意识到,暑假已经开始了。盼望着春天来到好像还是前不久的事情,盼望了太久,可还没来得及抓住春天的手它就嗖地一下逃走了,随之到来的就是赖着不走的溽暑。游戏厅也迎来了客流量的高峰期。

“好久不见!”忙着为挤在柜台前的学生们兑换游戏币时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抬头才发现是过去的常客。

他了然地点点头,“还是五十个?”虽然上次见到田柾国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但这个特别的习惯还是记在心里。

田柾国摇摇头,笑嘻嘻地说,“已经放假了,这个假期没有作业,可以尽情地玩啦。给我来一百个!”

“知道了,但今天要排队的哦……”

一边忙活生意一边聊着天,“总觉得你又长大了不少啊?是又长个子了吧?”像是拔节的竹子一样,脸上稚嫩的孩子气消失了大半,显现出更加分明的轮廓来,度过了尴尬的变声期,声音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让人感到有些陌生。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啊,郑号锡感慨道。

滞缓的个头在这个春天猛然拔了起来,拍毕业照时,田柾国已经成为被安排站在班级后排的那一列人物了,没有了曾经瘦瘦小小的可怜样子是真的。“毕竟都是高中生了。”他嘴里还咬着一根棒棒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

“啊,都是高中生啦,真是好快呢……”等柜台前的人都散落到游戏厅各个角落后,郑号锡才小声问道,“家里的情况好些了吗?”

棒棒糖被喀地咬碎了,田柾国甩甩脑袋,看起来不痛不痒的,“嗯,爸爸回了釜山,现在和妈妈住在一起。已经办完离婚手续了。”

数好的游戏币被推到他面前,折射出银莹莹的光,郑号锡怜惜地看着他,“总之你能幸福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舍不得看到你那么压抑痛苦。像你这样年纪的孩子,开心幸福的样子是有很大感染力的啊。”

田柾国把游戏币倒进裤子肥大的口袋里,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说,“已经长大了哦,很快就会变成大人了。”

郑号锡咕哝道:“分明还是个臭屁的小孩子……”看着他年轻的背影忍不住喊道,“柾国啊,慢点长大吧!”

听到了却没有回过头去,不管是谁都在说:慢点长大吧!不要跑得那么快!毕业典礼上告诉了闵玧其父母离婚的消息,失礼地说了这样的话:从今天起拜托就不要再把我当做学生看待了。虽然失礼又过分,却并没有惹怒他,早就看穿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的老师,只是像过去那样摸了摸他的头发,轻轻地问,“柾国啊,在着急什么呢?”

在着急什么呢,一旦说出口,更像是在证明还没有长大,因此只能埋在心底贫瘠的无望的土地里,等到破土而出的那一天,在这之前,蛰伏的痛苦只能由自己沉默地消解。跑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直到可以追上不能理解的那些人;变得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直到可以攥紧不想放开的那些东西。

人并不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也并不是到了二十岁一下子才顿悟某些事。还没有得到但先为之煎熬,还不甚了解但先为之痛苦,这样的负担笼罩在整个10代的头上,这些年轻而无知的人们被困在孩子的乐园,都拼命找寻着出去的方法——比起只能在栅栏另一边看着自己触手可得却无法获得的事物,宁愿放弃做小孩享受着无知的快乐的权利,尽管谁也不知道从乐园逃跑的代价是什么,只有这样的声音低声交错着,填满了天地之间的所有缝隙:

冲出去吧,冲出去吧……

 

车窗摇到最底,风逆着疾行的车子扑进来,呼哧呼哧的,偶尔不知道从哪刮擦出几声哮鸣音。还没有看到海,先卷进滚烫的浪里,田柾国说,“把天窗打开吧!”

约好一起出行的日子是今天。刚放暑假时,就收到了金硕珍的来电,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终于放假了吧!不是说要一起再去玩吗?叫着玧其一起去海边吧,夏天就是要去海边啊……”

此时,旅行的提议者从副驾驶座担心地回过头来:“喂……你小子可不要乱来。”

“哥,放点歌吧!”田柾国一边说着,一边笑嘻嘻地站了起来,把半个身子探出天窗去,更加鲜明地感受到和季风的顶撞,耳边的声音也嘈杂起来。闵玧其打开车载音响,随手调到当地的电台,正在放着时下热门的歌曲,女声唱着颇为伤感的曲调:

我们不是相爱吗 请不要让我哭泣/毕竟我只有你一个/就算闭眼睛也能看到 捂住耳朵也能听到/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我灰暗的人生中的一丝曙光/对我来说极其珍贵的人/过了一天又一天可想念却愈发愈烈/就算唱着这首歌的现在……

“怎么放这种和气氛不合拍的歌。”闵玧其小声咕哝着,“还是听自己的碟吧。你有放CD进去吧?”

田柾国从天窗外正兴起地跟着哼歌词,闵玧其的声音散落在风里,因此歌曲似乎切换得毫无预兆。他愣了一下,撅着嘴不满地坐回了位置。然而再调出来的歌曲依然没让闵玧其满意,陌生的前奏响起来没几秒就被他啪地关掉了,田柾国从后视镜中看到他复杂的表情,“你每天都在听什么啊?”这话是对金硕珍说的。

金硕珍张了张嘴,是有些歉意又害怕触怒他的神情,喉结来回滚动几圈,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田柾国有眼色地没有再提放音乐的事,金硕珍又找了几个别的话题,但应和的人只有他,开车的闵玧其没有再搭一句话,肉眼可见地阴沉了。把天窗关掉后,车内的光线变得暗了许多,这样尴尬的气氛一直持续到看见海的踪迹才稍有好转,田柾国利用小孩的优势故作开朗地打破了沉默:“啊——看到海了!”

闵玧其的表情这才稍微柔和了些许,“就快到了。”

把车停在海水浴场附近,田柾国像是冲破笼子的小鸟那样嗖地就蹿出去了,快乐地挤进看海的人群中。金硕珍走到后备箱拿水,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了。闵玧其关上车门,走到他旁边说:“对不起。”

金硕珍收起笑容,眼神却一直没有从田柾国的方向离开,“有什么对不起的呢,玧其?”

“明明是我自己的选择,却一直在逃避过去,甚至迁怒于你。”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好像倾吐变成一件很费力的事,“只是也很惊讶……你到现在还会听那些幼稚的东西。明明只是个雏形,连四肢都没有分化出来的时候,就被扼杀在羊水里了。”

“其实,”金硕珍关上后备箱,终于侧过头看他,两人之间依然保持着两棵树之间的最佳距离,“我们一直不太能理解对方吧?想做的事情不是随时都能去做吗,选择了这个,不代表就要完全舍弃那个,想要达成的目标为什么不去争取呢?是怕受到挫折,还是受到伤害呢?总是这样是不行的啊。偷偷把你写的beat刻进碟,偷偷地拿出来一个人听,的确是我擅自做的,应该道歉的是我才是。只是,虽然并不完整,但从来没有觉得这是幼稚的东西,只是被暂时冻结在了孕育的过程中,但只要解冻了它,随时都可以继续生长的吧,现在正是充满一切可能性的时候,想想不觉得很奇妙吗?这是最好的阶段,它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象的到、想象不到的东西,有时候残缺反倒是最完美的,不是吗?”

田柾国站在远处迷茫地朝这边挥着手,似乎在催促他们快点,金硕珍说完这些就挥着手朝他那边快步走去了,“记得锁车,”他说,“还有啊,如果可以,还是很期待那一天,想看到它到底会以什么样的面貌降临在这个世界呢?虽然我没办法完全感同身受,但孕育孩子是很辛苦的吧,不过,选择它生死的权利从来都在你啊,玧其。”

等闵玧其慢慢吞吞走到海边时,田柾国的短裤都已经湿了一大片,暑假的海水浴场里的人像是撒了一锅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聚集着。柔和的海浪翻腾到脚边,他跺了跺水花,抱怨道:“好慢啊老师。”

闵玧其好笑地看着他:“不是说不再把我当老师了吗?”

一时语塞,又支支吾吾地辩解道:“哪里说过这样的话……”不要再把我当学生看待了,明明是这样说的。

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向海的更深处,一直走到海水没过膝弯,金硕珍打量着他,故意说,“如果是半年前带你来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没过大腿了吧。”

“赶上老师是很快的事情了,”田柾国伸出手比了比,颇为炫耀地说,“等着瞧吧。”

闵玧其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自顾自向海更深处走去,不知为何,被留在原地的两个人谁也没有跟上。日头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在远处折出细碎的、粼粼的光彩,让观望的人不得不眯起眼睛,金硕珍伸出手去挡阳光,却看到田柾国突然跑了起来,像是在那个雨天一样英勇无畏,因为迎着浮动的海浪,背影看起来跌跌撞撞的。不知是哪里闪过的勇气,他学着金硕珍的口吻,大喊着“玧其啊”。

玧其啊——

玧其啊——

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在拍打翻覆的海浪声中,隐隐约约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像是把耳朵放在海螺上听到的回声似的,不知道是从世界的哪个角落传来的。直到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就在身后了,是真真切切的从这片海面传来的没错,闵玧其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去。

玧其啊——

少年的影子还在海中悠然自得地游着泳,本人却急切地呐喊着他的名字,带着光,带着热,带着神采飞扬的朝气,怎么会有这么明亮的一双眼睛呢,像是不会熄灭的线香烟火那样不停噼里啪啦地向外蹦着闪烁的火星,所以,内心不够光明的人很难与之对视。闵玧其避开他的眼神,想要训斥他一下,老师的威严样子还没摆好,就被凭空出现的巨浪兜头盖住了,慌乱中呛了水,鼻腔里又咸又涩,眼睛也没能睁开,海面之下有人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并不只是手掌相扣,而是十指缠在一起,像两株相偎相依的藤蔓那样。

好像有话要说的,但是话音刚启就被浪花冲散了,什么也没有听到。手忙脚乱了一阵才从海里冒出脑袋,两个人都湿了个透,闵玧其把缠在一起的手指率先松开,浮在海面上喘着气咳嗽了好几声,被人不轻不重地拍着背。田柾国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表情有些微妙,“正张着嘴的时候突然起浪了,喝了一肚子的海水啊……”

闵玧其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嗓子还是苦苦的,“活该。”

两人一起朝岸边走去,他又问:“刚才说了什么?”

田柾国忽闪着眼睛,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又把手环成喇叭放在嘴边,“玧其啊——”

“不是这个……”顾不上教育他礼仪,闵玧其追问道,“被浪吞进去之前,说了什么?完全没有听到。”

田柾国嘿嘿地笑了两声,“大海听见了哦,老师也喝了海水吧,不如趴在自己的胃上听一听……也不是什么重要的话。”

一直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一脸急切地从远处跑来,要说的话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闵玧其狐疑地看着他。人怎么能够趴在自己的胃上倾听呢。

还没得到理想的答案,就被金硕珍响亮的笑声打断了,方才两人的狼狈被他尽收眼底,他打量着落汤鸡似的两人,笑得腰都弯了,“喂,说过不要跑那么远的吧?!看你们两个的样子……海水好喝吗?”

闵玧其作势要揪起他的衣服领子把他推进海里去,凶神恶煞地说:“你没喝过?来尝尝看……”

他抓着闵玧其的手腕告饶,田柾国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咯咯地笑着。腥咸的海风从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吹来,把欢声吹散在夏日的海滩。

 

玧其啊——

玧其啊——

 

可以算是尖厉的尾声。海鸥像是乌云那样密密麻麻覆盖了整片天空,拍打着翅膀向岸边俯冲过来,发出令人不安的叫声。所有灿烂的一切突然都被几尺高的参天巨浪拍成了扭曲的一团,卷入了海岸线的尽头,欢笑着的人们与欢笑声都不见了,海水倒灌,把整个城市都淹没了。好像置身于海底王国的残墟里,突然被一双手死死地锢住了,面前的柾国像是溺水时在呼救那样,海草似的缠了上来,不断喊着“玧其啊”,眼泪顺着流动的海水漂到他的嘴里,比海水还要咸、还要苦,一滴的悲伤就足够把一个城市冲垮。为什么在哭?乱成一团了。耳边是自己和金硕珍交替不断地在说“对不起”,像是要和对方把十几年来彼此相欠的部分都还清一样,再然后,咕噜噜冒泡的声音变成了最熟悉不过的、冻结在羊水里的,那段千变万化的前奏。

“玧其啊,玧其啊……”

发觉不是田柾国的声音之后,还没睁开眼就意识到是在做梦了,闵玧其被人推醒时发现正趴在办公室的桌子上,好像还灌了满嗓子的海水那样,很久才费力地说出一句话。旁边的老师有些担心地说,“看你状态不太好啊,昨天没休息好?不舒服的话就去医务室看一下吧。”

闵玧其摇摇头,向他表示了谢意,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拿着教案离开了办公室,面对新班级的学生正是应该好好立一立规矩的时候才是,以往总是提前到达班级里,今天却因为午睡睡过了头,踩着铃声才走进去。

虽然睡了很长的一觉,但却很疲惫,像有一只啄木鸟在太阳穴不停凿一样,突突地跳了一下午。果然还是不要再熬夜了,最近的精神力明显地衰弱了,提着所有的气都扑在了未竟的事业上面,教案上的字迹也比之前潦草了不少。

刚刚放暑假时,和金硕珍带着田柾国去仁川,度过了还算愉快的一天,然而在几个月后的今天突然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入梦,却是令人感到有些不快的。虽然像是重温一样,但梦毕竟是梦,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再回忆就找出了显而易见的差池。

说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田柾国了。虽然仍在同一个校区,但初中部和高中部还是很难碰面,这小子在毕业典礼上说了那样没大没小的话,一直想着好好教训他一顿,然而每次见面看到笑嘻嘻的脸时又见鬼地忘干净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开学之前的几个晚上,他发讯息叫自己出来散步。两人沿着汉江一直漫无目的地走着,闵玧其出门时没有戴眼镜,从岸边看过去,只能看到大片斑斓的色块漂浮在黑暗中,对岸高楼的霓虹灯照在江面,浮动着影影绰绰的光斑。走了很久都没有说话,八月末,已经在逼近夏日的尾巴了,可就像是坐上一条看不到底的滑梯那样,往前走、再往前走,好像永远不会到尽头。

“如果一直是夏天就好了。”他感慨道。

“我倒是希望冬天快点来。”田柾国踢着地上的石子,等到走近了它落地的位置,又再踢远,循环往复。

“为什么?”

啪嗒。是石子落地的声音。

“冬天来了,春天也就快到了。老师和硕珍哥把这段难捱的日子变得很温暖,也正因为温度很冷,会把温暖的幸福放大更多。”

间隔三十米一盏的路灯把黑夜照得也像白天一样,然而中间却有一大片突兀地暗下来,衬托得遥远的对岸更明亮了。工人爬上梯子在检查失修的那一盏,闵玧其停下来,眯着眼睛去看,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要害怕一个人,柾国,我们都是独自走在人生的道路上的,不是想要变成大人吗?那就去迎接考验。”

“老师也很孤独吗?”感受到了田柾国投来的目光,但是他并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从播放的那段歌曲里感受到了很强烈很鲜明的痛苦。在那时到底经历了什么事呢?回到家之后一直在想,但是对老师的了解太少了,凭自己的想象怎么也猜不出来,一直不知道怎么说出口这些话,因为似乎一直和老师在不对等的位置上,快要被老师看穿了,但是却对你一无所知,所以才说出那样的话,以为不做师生就可以改变了……想了很久,新学期一开始,师生关系也要彻底变为过去式了,但好像没有从根本上改变什么。在海边时老师问我的梦想是什么,我没有回答出来,你说没有梦想也好,那老师呢?老师的梦想是什么?做得那么好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坚持下来呢?”

从仁川回来的路上,闵玧其一反常态,主动打开了车载音响。CD里流淌出来的节奏很强烈,也很压抑,尽管没有任何人声,前后衔接的地方也并不算完美,像是碎片拼凑起来的那样,但大家还是被吸引进去了。尽管只是高中时候随手写的一些不完整的beat,但毫无疑问,闵玧其在音乐方面是有天分的。

“其实也是最近才开始思索,为什么会选择来做老师。实际上是在羡慕吧,羡慕你们,羡慕小孩,‘不用长大就好了’,也想过这样的傻话。”路过了检查灯管的工人,又继续朝前方的光明走着,“在孩子的乐园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玩乐,不需要考虑生计,肩负责任,可以成为任何人,拥有任何可能性……想要躲在乐园里永远不出来的时候,妈妈哭着说‘音乐会害死你的,不仅害死你还会毁掉这个家’,从那时才明白人与人是不太一样的,有人的梦想会给自己还有身边的人都带来幸福,但是有的只会像噩兆一样使人痛苦。”

为了能接受更好的教育,很小的时候就被父母独自送到首尔来了,因为这个原因,和家里关系也一直很冷淡,说想去做音乐的时候才知道爸爸在冬天累垮了身体,住进了医院。没有继续任性的权利了。一直都是不听话的野孩子,但报考学校的时候,还是遵从了父母的期愿,虽然不知道如果选择去做音乐会不会真的被害死,但是这一种生活似乎也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差。

在那之前也试图在写的beat里填上一些歌词,后来因为放弃了走这条路就一直搁置了,“所有人都在向前奔跑为什么只有我停滞不前”,毕业之后翻到自己写歌词的本子,再看到这样的话,觉得当时的痛苦都变得幼稚可笑了起来。

“如果一生中会有什么奇迹发生,那一定是在青春期吧,看着来来去去的孩子们,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每个人的青春期都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的选择,这个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心想事成的好事呢?”

“……所以,老师是屈服了吗?”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下一盏路灯可以照亮的地方了,闵玧其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像自说自话一样:

“新生的婴儿大约有三百块骨头,要比成人多九十多块,很神奇吧?这也是为什么总觉得婴儿要柔软那么多。但如果一直选择带着多出来的这些骨头,那么我们永远无法长大成人。”

“很痛吧……”田柾国突然说。

他扭过头去,“什么?”

“长大的过程中,都会很痛的吧?”田柾国回忆道,“大约是小学的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感觉到身上很痛,睡觉的时候也是,连梦里也在痛,我是很能忍的人,但妈妈说那时晚上路过我的卧室会听见呻吟的声音,还以为是怎么了,但这样的感觉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突然有一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啊,是生长痛啊。”闵玧其说,“长大原本就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啪嗒一声,窜出一簇小小的火苗,如果不是它的摇曳,很难意识到还有微弱的晚风在流动。空气中飘着淡淡的烟草味,闵玧其看着寂静的江面,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生长痛啊。”

“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弱小无力,可以被轻易击倒的小孩子了吧?”田柾国问,“老师在害怕什么呢?”

 

 

 

05 提纯

 

许多年没有接触过专业的软件,已经更新换代了好几个版本,基本是要重头再学的程度,好在过去的工程一直存在硬盘里没有丢失,生疏的手感也慢慢找了回来。闵玧其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饥饿感后知后觉地浮现出来,回到家之后就钻进了书房,不知不觉又熬到了半夜,走出房间才意识到整个家都漆黑一片,只有月光从阳台的窗户里打进来,孤独地淌了一地。

打开冰箱之后才发现空空如也,只有几罐啤酒贴着冰箱门站得很笔挺。正想抱怨一句,却意识到家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金硕珍已经搬走了一个月,可大脑却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总是忘记,就连回家时也总会在玄关边换鞋边冲空荡荡的家喊着“我回来了”,发觉之后,只能自嘲地笑笑,再大声自言自语几句当作自我宽慰。

从来没有发现过自己一个人可以把日子过得这么糟,懒得把食物填进冰箱,懒得开火所以总在便利店草草解决晚饭,清扫房间的频率也越来越低……闵玧其把仅剩的几罐啤酒都拿出来拉开了环,把灯打开后环顾整个家,发现已经彻底变成了邋遢的单身汉没错。

从这个学期开始,不知怎么又开始重新写歌了,想来想去,难不成真的被汉江边上田柾国所说的话说服了?不过一定程度上也替他消解了一个人的寂寞,除了教学之外的全部时间都扑在了这上面,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了,好像突然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独居、在学校和家两点一线地生活、业余时间都被音乐填满、每天总睡不醒似的。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年纪大了身体也跟不上,已经被好几个人说最近看起来状态不太好了,照镜子发现熬夜写歌的后遗症全部写在脸上,学生也都会看在眼里吧,总是没精打采的老师还有什么说服力呢?

乱七八糟的易拉罐倒了一地,不知不觉已经喝了不少了,困意也迟来地翻涌上来。闵玧其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房,原本是要收起明天要用的教案,却一眼看到了桌上的相框,面前放着一把钥匙,就是可以打开这扇门的没错。合影是和金硕珍大学毕业旅行时照的,金硕珍走之前并没有带走它,只把钥匙解下来放在了它前面。

明明那时已经当了四年的室友,看起来关系还是不尴不尬的,分别站在取景框两边,一个笑得很灿烂,一个完全是没睡醒的样子,神色恹恹的。这么来看,自己可真是个不识趣又讨人嫌的家伙。

一个人的生活原本才是常态来着,但自从和金硕珍住在一起之后,离孤独一人的状态越来越远,好像越来越难以习惯了。和学生讲着“我们都是独自走在人生道路上”的人也是自己,对着空荡荡的家自言自语说着傻话的人也是自己,作为老师而言,似乎越来越没办法让人信服了。

只是,十年的同居生活就这样落下帷幕,像是突然进入对方的生活那样,又突然地淡出了对方的世界。

“也不可能这辈子都捆在一起啊,”金硕珍那时候是这样说的,明明是在笑着打趣,眼神中却流露着显而易见的悲伤,“总觉得是时候要画上一个句号了,啊,还是很舍不得呢……如果可以一直这样就好了,不止是我有这么想过吧。人生也已经度过了小半,有太长一段路都和你重叠在一起了,固然有人陪伴是好事,但总觉得不知不觉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好像都在无知觉地牵扯着对方,所以借着这个机会,各自都去迈入新的生活试试看吧。不过,像我这么好的室友也不太多见了吧!”说到最后,又是笑嘻嘻的样子。

“可能不会再找新的室友了。”闵玧其说。

重新再去习惯和新的人一起生活太难了,况且已经不是初出大学校园的小子,以现在的收入,早就可以住上条件更好的房子了。

然而,从即将步入20代到即将步入30代,几乎彻头彻尾都是和对方一起度过的。尽管在刚开始合租的日子里,也是不止一次地疑虑过“似乎和这种人合不太来啊”,然而担忧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不知怎么就在同一屋檐下度过了大学四年,闵玧其是喜欢生活稳定规律的那种人,换言之就是讨厌改变,正好刚入职时收入不高,于是提出了继续合租的建议。金硕珍入职不久选择辞职在家考研,那时已经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房子选在折中的地方,其实不是最方便的,但很奇怪的是这么多年一直在彼此迁就,各种各样可能导致分开的困难都一一克服了。

已经是换的第四个住处了,这期间经历了大学、毕业、入职、读研,等等等等人生大事,有的时候金硕珍也会说,“两个人的生活太稳定了啊,有时难免会有一种已婚的错觉。”

同学聚会总是一齐出现,旁人的态度也从“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来”变成了“他喝了酒你就别喝了否则车子谁开”,工作几年后,开始陆陆续续收到许多结婚请柬,依然也是共同出席,酒席上有人打趣道,你们两个不会就打算和对方过一辈子吧?任谁听了都当成一句玩笑话,心说怎么可能呢,可是不知不觉就一同顺着岁月的河流奔赴到人生的新关卡,以前总觉得很远的那些事不就近在眼前了吗?同学朋友中结婚生子的已经大有人在,他们两个却迟迟按兵不动,如果生活继续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共度一辈子不也是近在眼前的事情了吗?

 

正式搬走前一晚,家里除了金硕珍本人外,已经不剩下和他有关的东西了。两人久违地买了一箱啤酒,坐在沙发上边喝酒边聊起天来。沙发是费了很大力气从上一个家搬进来的,那时闵玧其本来是想干脆丢了,但是金硕珍很喜欢,因为可以刚好让两个人都舒展地躺下,他已经测量过尺寸,大小放在新家客厅再合适不过了。

闵玧其伸出手,抚摸着扶手上已经崩开的线头,“不是很喜欢么,干脆把沙发一起带走好了。”

金硕珍才刚喝了几口酒,脸上就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他眨了眨眼睛,“本来是有这个想法的……但是一个人住的话,感觉连沙发都能省了,你想换的话,直接扔掉就好了。”

“……又不会一直都是一个人。”

金硕珍自嘲地笑了笑,“现在还没有那样的想法。”

看着他有些无奈的样子,突然有话语涨到喉头呼之欲出,可是欲言又止一般地说完“硕珍啊……”之后,悬雍垂像被打上静音符号那样,又哽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说破的话,如果在分别前一夜说出来,算是什么事呢?已经下定决心割舍掉,又要把他置于一个左右为难的境地吗?

一同度过的日子像是走马灯一样突然哗啦啦地浮现在眼前,原来在此刻才是真正地与过去告别了。从明天起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没有金硕珍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么多年居然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好像真的可以共度余生似的,能看到的未来里总是隐隐出现对方的影子,就快忘记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了。

“啊……说起来忘记道贺了,要恭喜你啊。”可以继续在理想的学府深造。

金硕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为何突然选择了继续回到校园念书,但闵玧其应该是能够理解的人。毕业后的这些年,在见识了人情冷暖的众生相后,念书这件事反倒显得格外容易了起来,说到底是在偷懒啊。

“要是能一辈子都在校园里就好咯,”他一边感慨着,一边抓住闵玧其的手腕,“喂,别再咬了。”

“要我说,你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啊,抽烟也是,咬指甲也是,坏习惯是不是永远不能彻底改掉?真是让人担心啊,酒也该给你都收走才行。”

总是把指甲啃得光秃秃的,甲周的死皮也不放过,一不注意就鲜血淋漓的。决定要去做老师之前金硕珍说,如果还是这样该怎么行呢?被学生看到了会笑话的吧。尽管说着不在意的话,还是逐渐有意地改掉了。可是,一些劣性像是从羊水里带出来的那样,伴随着你出生,再伴随着你死去,一直都会牢牢扎根在你的骨血深处,永远不能真正地剜除掉它。

闵玧其说:“如果人是能轻易知错就改的就好了。”

金硕珍只是摇了摇头,拿过遥控器打开了电视。凌晨的频道多半在重播前晚的剧集和节目,然而并没有人关心电视机里的内容,金硕珍的声音夹在叽叽喳喳的综艺节目里,各自说着各自的话:“实际上我也没有仔细想过原因,但是这些年的确是感到很幸福的,是因为很喜欢玧其才想一直这样不要改变地生活下去。我们两个都是怯懦的人,对吧?”

两人的头尖顶着头尖,一个横躺在沙发上,一个竖躺在沙发上,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表情,“是没错呢……”

说完之后闵玧其坐起身来,想去再拿几瓶酒出来,穿上拖鞋向前走的时候却差点摔倒了,忍不住皱了眉,“怎么这个时候坏了?”脚上的拖鞋还是搬进来时一起买的,也有些年头了,金硕珍忍不住笑道,“先穿我的吧,反正拖鞋也是要留在这的。”

闵玧其没听到似的,干脆光着脚走过去了,反正不过是几步的距离,弯腰的时候脊柱的曲线透过白T恤突出来,金硕珍撑起身,看着他的背影,“喂,别喝那么多……”

他依旧蹲在那闷声不吭地起瓶盖,不知道为什么,忙活了好一阵都没能成功起开,金硕珍说:“换一瓶试试看?”

他却没听话,依然在和手里的那瓶较劲。

“我来吧……”跳下沙发来的瞬间,瓶口的马口铁噗地蹦了出去,于是金硕珍坐回了位置上没有再动。并不喜欢这样的闵玧其,一旦和酒精沾边,他总会竖起沉默的刺,但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没说出什么劝阻的话。

 

两人很少单独在家中喝酒,因为关于酒精总会牵扯出来一段不太好的回忆,一直被尘封在记忆的最深处,很少拿出来见光。

因为酗酒闵玧其险些没能拿到大学毕业证,大四的时候偶然碰到了高中时一起玩音乐的朋友,才得知那时引领自己走上这条路的前辈已经自杀了半年。和谁都没有说这件事,只是突然像变了个人,说不清为何会受到这样大的打击,知道前辈离开的同时,好像未抵达的梦想和夭折了的音乐所带来的痛苦复仇一般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熊熊燃烧起来。从那天起就变得难以入眠,难以进食,慢慢也不再出门上课了,甚至连洗漱都不想做,因为每每照镜子时都无法直视枯槁得像是鬼一样的自己。

事后金硕珍再回忆起来他暴躁阴郁的样子也忍不住感到后怕。明明在同一屋檐下生活,闵玧其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段时间他才意识到不对劲,陪着他去精神科做了检查,开了药,却因为酗酒并没有起到太大功效。两人因为这件事曾经狠狠地吵过,然而就在金硕珍心灰意冷准备放弃,下定决心搬出去的时候,闵玧其又迷途知返似的突然痛改前非了,虽然没有立刻脱胎换骨,但终于一点一点地好转了起来。

那时如果没有自己他会怎么样?那时如果就这么搬走了会怎么样?这些年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时光,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痛苦,只能在旁边默然地流着泪,注视着像是受伤的野兽那样嘶吼着的闵玧其不断地伤害自己再伤害别人。尽管别人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可就算已经伤痕累累了也没办法放开,因为知道自己是他唯一能求生的浮木,所以就算快要一同沉下去,也不能扒开他抱住自己的手。

闵玧其赤着脚站在原地,直接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满溢的酒液顺着嘴角滑出来,被手臂浑不在意地擦掉了。他答非所问道:“最近开始试着重新写歌词了。”

金硕珍并没有继续询问歌曲的进度,只是有点担忧地看着他:“你一个人真的能好好的吧?”

 

离开之前金硕珍带走了一地东倒西歪的酒瓶,送走学生时代后,很久没有见闵玧其醉成这个样子了,他郑重其事地把钥匙从钥匙包上解下来,试图扒开闵玧其的手指放进去,但是他的手指牢牢嵌在掌心似的,攥成一个拳头,怎么也分不开,只好把钥匙放到了明显的地方。但依然不想就这样不告而别,金硕珍有些好笑地拍拍他的脸,“玧其啊,麻烦就现在清醒一下吧闵玧其。”

好像听到了他的话似的,闵玧其稍稍抬起了头,然而只是在寻找着一个支撑点,靠近之后直接歪头倒在了他身上。金硕珍推推他,“喂……”

闵玧其的眼睛眯开一条缝,一双醉眼里只模模糊糊看到金硕珍的轮廓,像是刚上大学那会儿似的,每天早晨起来头发乱糟糟不修边幅地炸着。混乱的记忆接连不断地冒出来,酒精的余威还在给人制造着错觉,闵玧其抓着他的手,嘟嘟囔囔道,“拜托啊硕珍,今天好像有早课,帮我请个假吧……”

金硕珍跪在地毯上看着他,闵玧其想要尽力睁开眼却怎么也做不到,眼皮被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刺得不停颤着,流出来的眼泪把睫毛都打湿了,像是哭了一样。明明是醉倒在梦中的人,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伤心呢?

就要结束了啊。说要提出结束合租的时候没有感觉到,陆陆续续把东西打包搬出去的时候没有感觉到,甚至在去超市买酒回来一起畅聊到后半夜的时候也没有感觉到,好像只是短暂地分开而已,像过去研学、出差或者其他什么时候一样,有那么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还以为是这样的事。可是当回忆扑开的灰尘气味钻进鼻子里,才提醒了自己:已经不再像学生时代、或者刚迈出学生时代时那么简单,可以拿出大把光阴虚掷在没有结果的事情上。失去了年轻的资本,也错过了最佳的时机,眼下暴露在黑夜中的,只有两个即将分道扬镳的成年人狼狈的样子。

从一开始就都选择放弃了得到的可能性,依偎着温情自我说服,以为这样美好就不会迎来坍塌。可是一直以来,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的人那样,太累了,实在太累了,十年如一日地提心吊胆,担心越界一步便是洪潦难止,可是就算越过了它一同溺死掉又有什么关系?但金硕珍比谁都要清楚,在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同死掉的权利,从在黑暗中抱住痛苦的他时就知道,没有办法眼见他沉入深渊,也没有办法和他紧紧拥抱着沉入水里,自己非得在光明的那一边扎下根来不可。

金硕珍抽出手,有些悲伤地摸了摸他的头发,“拜托啊玧其,照顾好自己吧。”

 

 

 

06 病变

 

穿着格格不入的高中部制服,田柾国站在初中部教学楼门口等人时收到了不少投来的目光,还有一些少女叽叽喳喳的偷看。正是午休的时段,大部分学生都朝食堂的位置流动着,好一会儿也没有等到要等的人,于是干脆逆着人潮的尾声朝楼上走去,在二层楼层转角处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他愉快地叫道:“闵老师!”

闵玧其垂着眼睛,看起来神思有些恍惚,直到田柾国拉住他的袖子,才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

“嗯?你怎么来了?”

“已经好久不见了,想要碰面却一直没找到机会,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吧。”

说着便逆转了方向,和他一起朝楼下走去,升入高中后光是制服裤子就换了三套,此时已经能俯视穿流过的大部分后辈了,与闵玧其相对的视线也已经超出了当时仅是希望持平的心愿。实际上离上一次见面并没有很久,只是那时仅仅打了个招呼就擦肩而过了,老师看起来又消瘦了一些,侧面看过去下颌线条锋利,面容还是一如既往不带什么血色,看着像是个病人似的。

闵玧其任由田柾国亲昵地揽住自己,神情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忘记了推开,在身边兴高采烈地说了一路的话,也并没能听进去几句,敷衍地回应着。

“今天没太有胃口,是想去休息室睡一会儿的。”到达一楼的时候闵玧其说道,“下午还有课,否则会很没精神,有什么话放学之后再说吧。”

倦意是写在脸上的,田柾国迟疑了一下,“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闵玧其摇了摇头,冲他笑了一下,带着一些安抚性质:“去吃饭吧,再晚就没什么好吃的了。”

“老师多少也吃一点吧……”

闵玧其没有再回应,把他胳膊拍掉自顾自离开了,背影朝他挥了挥手,田柾国注视着他推开休息室的门,消失在走廊里。方才还人满为患的教学楼已经没有什么学生了,只剩他像被定住一样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和闵玧其的距离好像一下又被分隔得很远,是被推开了。出什么事了吗?离开前的那个笑容看起来也很勉强,虽然原本也不是多话的人,可是现在一旦靠近就能意识到周遭沉默的低气压,这次主动找过来也是因为之前传过几次想要见面谈话的讯息都被拒绝了。

看出来闵玧其并不太想见他,于是幼稚地刻意制造着一些所谓的“偶遇”把戏,然而每次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匆匆分别了,再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静下心来好好谈话。上次见面时也是,提了两句自己可能要从家里搬出来这件事,原本以为会得到一些更为温情的关心,可闵玧其只是拍拍他说“能照顾好自己吧?”就擦肩走过去了。

果然人与人之间总会随着时间流逝而产生隔阂吗?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被单方面切断了回应,田柾国想不通原因,十分懊恼,赌气一般地放学之后也并没有去见闵玧其,而是直接回家了。

然而钥匙打开家门的那一瞬间,突然被后悔的情绪铺天盖地地淹没了,想都没想丢下书包就往回飞奔。不能再等了,无论怎么样都要在今天见到面,好好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风刀割面,进入冬令时后白昼被吞噬得越来越短,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学校四处都亮起了暖黄的路灯,只剩下体育生在操场上训练。抱着试试的心态冲进了初中部,有些仓皇地闯入了闵玧其的办公室,看到他还坐在办公桌前,一只手撑着下巴,透露出不耐烦的意味来。

被惊动后停止了转笔,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田柾国抓着门框,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一直在等我吗?”

闵玧其扬了扬下巴:“正好今天加班。”

沉默了两秒,田柾国反倒笑了出来,“别骗人了。老师专心和不专心的样子还是差了不少的。”他走过去拉了把椅子坐在闵玧其旁边,像是过去每一次被叫到办公室谈话时那样,声音听起来也和那时一样不安,“是我不好,让你等了这么久。”

从进门时就注意到他两手空空,那个熟悉的大书包也没背在身上,脸色也红扑扑的,看出来从外面待了有一段时间,“已经回过家了?”

田柾国没吭声,他了然地轻哼了一声:“在赌气啊,你小子。到底有什么事非要见我不可?”理由找了无数个,偶遇也制造了不少次,但每次都欲言又止似的,总觉得有话没说出口。

“没有事,”田柾国坦白道,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见老师。”

“说过你这样是不行的吧……”闵玧其收拾起东西准备走了,从衣袖里滑出一截苍白的手腕,两侧茎突的部位像是要刺破薄薄的皮肤似的,不知怎么突然被人抓住了,他不解地别过头,“喂……”

“老师总是不按时吃饭也是不行的。”

太瘦了,原本就像纸片人似的,现在来看好像一阵风刮来都能吹走,已经从清瘦趋近于病态了。

闵玧其不动声色地挣开他的手,淡淡道:“还好吧。偶尔。”

“既然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也没必要对着办公室依依不舍了,走吧。”他站起身来,“我还要锁门。”

不紧不慢地并肩行走在校园里好像也变成了值得珍惜的事,走出校门后田柾国突然凑上来,把头埋进他的衣领里吸了吸鼻子,闵玧其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皱眉看着他。

“果然不是错觉啊,最近烟抽得也太凶了吧?”确认过无数次的,原本身上没有任何味道的老师,衣服上不知何时浸上了烟草的味道,闻起来旧旧的,烙进满是冷空气的鼻腔里。

闵玧其轻轻拍了他后脑勺一下,越过他径自走了,“和只小狗似的……”

但很快被追了上来。田柾国像个甩不掉的尾巴一样,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自顾自嘟囔着一些生活的琐事,也不管他是不是认真听了,“……说起来,之前又去游戏厅抓了一个玩偶,和珍哥很像的那个,好像是新款式还是什么。”

“什么玩偶?”闵玧其疑问地看过来,“你现在还经常去游戏厅么?”

田柾国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不是老师说的么?那只白色的小羊,很像硕珍哥。和哥去游戏厅的时候哥很想要,但没有抓上来,我从老师家离开以后还当做礼物托老师转达给珍哥了,当时还没太掌握到抓娃娃的技巧,花了八十多个游戏币才抓上来呢。”

好像是有过这么回事,最近记忆力也大不如前了,回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总是模模糊糊的,很费力。他摇了摇头:“我没看里面是什么,硕珍说是你们两个的秘密。你们两个什么时候一起去游戏厅了?”

这才想起来闵玧其还被蒙在鼓里,田柾国突然捂住嘴,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表情很无辜,干脆嘿嘿傻笑了起来,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总之……什么时候帮我再转交给珍哥吧,现在还放在家里。”

闵玧其沉默良久,“你们很久没联系了?”

“偶尔还会通电话来着……”

在十字路口突然停下来了。明明是绿灯,但是没有人继续往前走,两侧交织着来往的行人,只有他们是静止的。闵玧其抬了抬眼皮,“硕珍没跟你说吗。”

“什么?”

又融入到流动当中去,穿过马路时,闵玧其的声音夹着城市晚高峰期的喧嚣传来,不屏息凝神去听甚至可能会错过:“已经不在一起住了。硕珍考上博士之后就搬走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甚至在那之后,联系都几近于无。原本也不是喜爱私下聊天的人,以前电话短讯息说的最多的话是“今天加班”、“晚上吃什么”,好像一直以来都是在靠这个身份所维系着感情,在不做室友之后,生活像重新被拉回两条平行线,连和对方产生交集的理由都找不到了。在度过了初期强烈的不习惯之后,也慢慢重新适应了一个人的生活,本就不喜欢同人社交,独居之后似乎变得更孤僻了,整个人也随之变得愈来愈迟钝。

“所以,要送的东西还是自己交到他手里吧。”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这一次田柾国好像没有再跟上来。

 

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联系闵玧其,一个人想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课时的注意力也一直不能集中。依然是坐在窗边的位置,高中部的教学楼远离操场,窗外只有几棵高大的法国梧桐,萧瑟的枝头上蹒跚着最后的几片枯叶,像是孱弱的蝴蝶似的,颤巍巍的,风一吹就又飞走一只。期待着的冬天到来之后,却发现不会迎来相同的春天的事实,原来并没有因为短暂的温情而爱上寒冷,只是留恋着特定的回忆而已,然而在被不断推着走的过程中,每时每刻都在与过去告别,所有曾经握在手心的东西也都会像沙子那样一点点从指缝漏干净。

家庭在彻底被分成两半后,似乎大家都得到了解脱,终于能够喘息了,但是渴望的家却依然没有追回,反倒被埋进了更深的地方。母亲似乎有了新的交往对象,没有仔细了解过是什么样的人,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思,只是沉默地观察着母亲脸上再次洋溢起的笑容,说出了想要搬出来住的想法。

父亲离开之后,母亲的纵容也变多了起来,像是急着补偿他什么那样,几乎是有求必应。想要搬出来住无非是不想面对可能会迎接的“新家庭”,但也并不想再看着母亲哀伤流泪的神情什么也做不了,干脆躲得远远的好了。一个人的话就无所谓了,在哪里都好,怎么样都好,不会拖累别人,不会彼此伤害,也不会再担心失去。

可是,硕珍哥为什么要搬走呢?明明是那么温暖的一个家,在那个怎么也等不到春天的三月收留了他这个有家却不肯回去的流浪儿,可是现在大家都变成一个人生活了,像是闵玧其说过的那样,“独自行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可是一个人还能称之为家吗?人难道必须孤独又隔离地活着吗?

其实只是不再一起住了而已,自己这个局外人却总是忍不住夸大其词,想象成很严重的事情……想到这,田柾国忍不住自嘲,可是想到变得更加苍白消瘦的闵玧其,还有他伶仃的骨架,却怎么也没办法一笑了之。老师难道是因为这个变成这样的吗?那样尖锐的沉默,仔细去感受的话,几乎可以说是痛苦了,像是暗潮涌动的海平面,迟迟压抑着不肯爆发。

金硕珍曾经说过闵玧其是个脆弱的人,自己也清楚感觉到过他透露出来的需要别人的信号,问着他“能照顾好自己吧”的老师,是不是才是真正照顾不好自己的那个人呢?

从这样的思考中醒悟过来,下定决心要再去拜访他一次。

 

敲门的力度不算小,可很久都没有回应,田柾国看了眼表,已经九点多了,就算加班这个时候也应该早到家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擅自打开了密码锁。

进门后还以为真的没有人在家,整个房子一盏灯都没有亮,视线漆黑得让他差点踩到地上的易拉罐滑倒。他没有擅自打开灯,反倒做贼似的等着眼睛适应黑暗,环顾四周,几个月之前来时还温馨整洁的家可以说是糟得不成样子,四处丢着衣服,还有一地的啤酒罐,唯有餐桌上干干净净的,看来是很久没有在家吃过饭了。

原本猜想闵玧其是不是睡了,可是四处都没找到他的影子,包括金硕珍的卧室也看过了,但除了空空的家具已经什么都不剩下,可以闻出很久没人住过的味道。直到推开唯一房门紧闭的书房,田柾国惊讶地站在门口。

不知什么时候,书房被彻底改造成了一间作曲室,墙上还贴着吸音海绵。黑压压的房间里灌满浓呛的烟味儿,只有电脑屏幕透出白莹莹的光,闵玧其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没有回头,他太投入了,还没有意识到有人闯入。东倒西歪的啤酒罐一直从门口延伸到他的脚边,像是通往糖果屋的路上给人引路的标记,旁边还有一板白色的药片。田柾国下意识捡起来看,是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从印在锡纸上的说明来看,是精神类药物。

看清楚这几行小字之后,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把它扔开了,像是接到一块烫手山芋那样。他砰地一声关上门,靠着门板滑了下来。

快要喘不过气了。胸口像是刚刚赛跑完的人那样剧烈起伏着,仅仅是站在旁边注视着这一切,注视着闵玧其乱七八糟的生活,好像就在被那张单薄如纸、削然如刀的背一点一点凌迟一样。很早就有过这样的预感,觉得他像是岸边快要溺水的人,假装轻巧地抓住自己,实际上是在求救。被粉饰的痛苦在他独自一人、没有防备的时候,又现出张牙舞爪的原形,哪怕是不能感同身受的旁观者也会感到惧怕。

他突然开始怨恨起金硕珍。金硕珍为什么要搬走?他难道不知道,难道不知道……

身后的门被人打开了,田柾国失去了倚靠,重心向后栽去,靠到了闵玧其的腿上。不用回头就可以闻到他身上的烟味儿。闵玧其踢踢他的背,问他怎么来了,声音听起来很哑很疲惫,有气无力的,像是很费劲才从牙缝里挤出来。

田柾国的眼睛很疼,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因为心口难以名状的痛感,但只是这样干涩的疼着,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他从地上爬起来,睁大那双疼痛的、悲伤的眼睛看着闵玧其:“原本是想来看看老师过得好不好,可是现在怎样也说不出口这样的话了。”

闵玧其吐了口烟,转身回到桌前,把烟头堵到烟灰缸里,又把房间的灯和窗户打开了。田柾国站在门口看着他,没有想要踏入这个自留地的意思。

“只是又开始写歌了。”闵玧其垂着眼,看着烟盒犹豫了一下,又把它推到了一边,抠起指甲旁边的死皮,“情况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喝太多酒了吧?烟也是,这样下去能行吗?”

“什么时候要被你这个小孩教育了……”闵玧其坐在桌子上,歪头笑了笑。幻视一般的,田柾国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是否是十七岁的闵玧其呢?十七岁的他,和十七岁的自己,时空交错在这个房间相遇了,是他全部错过的那个闵玧其,是喜欢上课睡觉逃课打篮球的闵玧其、叛逆的沉默的差点被学校劝退的闵玧其、对音乐有着直觉一般层出不穷的灵感的闵玧其,是年轻到自以为可以打败世界的闵玧其。

闵玧其低着头,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出任何表情了,摘下耳机从音乐中脱离之后,才意识到耳边被痛苦的咆哮淹没了。过得并不好,其实自己很清楚,但是这一次完全找不到痛苦的理由和出发点,只是莫名的痛苦着,硬着头皮迎接过去那个熟悉又令人抗拒的老朋友。没有逃生的可能性,也没有打算求救的意思,只能沉默地坐在家中,等待被彻底侵蚀掉。重新开始做喜欢的事情了,为什么没有愉快,反而变得加倍痛苦了呢?可尽管如此也不得不做,像是在大火中重筑自己,一边摧毁,一边重生。

田柾国就在这时闯了进来。

他伸出手环住闵玧其的腰,把头靠上他的胸膛,此时的闵玧其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香烟、啤酒和病魔马上就要把他毁得奄奄一息,甚至已经听不到微弱的心跳声。他的胸膛又冷,又硬,像是死去的人一样。可尽管如此,还是拼命地抱紧了,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怀抱里那样,像是孩子费力抓住要跑远的风筝那样,就算下一秒世界末日万物倾塌,也不能放开手。

“老师生病了吧?”

“我说过的,如果老师摔倒了,我会把老师接住,如果老师生病了,我会把老师照顾好的。”

“不要推开我了。”

 

哪怕不是弱小无力的儿童,我们依然有摔倒的权利。感到害怕也没关系,哇哇大哭也没关系,因为我会把你接住,我会治愈你的伤痛,我会成为你的家。

 

 

 

07 错位

 

自那天起田柾国每天放学都会等闵玧其一起回家,明明不顺路,但还是坚持要目送他上楼,闵玧其总说这是没有必要的事,但却又拗不过他的固执。

像个泄气的皮球那样迅速干瘪下去的闵玧其,在田柾国小心翼翼地看护下,似乎重新接上了打气筒的接口。空气重新渡进来了,好像又可以大口呼吸。

但是状况还是时好时坏。

不得不承认,对于目前的人生来说,音乐非但起不到帮助反倒会往熊熊火焰中添油加柴,再也回不到十七岁时因为快乐而去创作的时光了,痛苦像是音乐的养料,一边蚕食着自己,一边滋养着创作。可是有的时候又在想如果连痛苦都没有了该怎么办?除了痛苦,人又有什么可以完全属于自己的东西呢,只有痛苦会永远被攥在手心,就算想要放开的时候,它也会牢牢扒住你的手。

全部的知觉好像都用来感受这些,所以对于其他事反倒变得迟钝了。

没问出口的过得好不好,答案是情况也没有想象的那么糟,说不出口的是不太好,一点儿也不好。可是人世间有许多表达是徒劳无功的,将压在自己背上的魔鬼转换成别人的负担,又有什么用处呢?

原本只想要自顾自燃烧的,没有料到招来了在火焰旁取暖的人。火会感觉到冷吗?因为自身极高的温度,所以对比身边的世界会更寒冷吗?他想要抓住田柾国的手,却又害怕灼伤他。

也是在那时,田柾国提出了想要搬进来住的想法。

“既然硕珍哥已经搬走了,老师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实在也不划算吧?更何况这里比我租的房子离学校还要近,和老师一起分担房租的话,也给家里减轻一点经济负担,怎么想都比一个人住要合适。”

闵玧其当然知道这些长篇大论都是借口。

他一口回绝了这件事,甚至不容许有商量的余地。两个人吵了一架,田柾国还没吃完晚饭就跑了出去,跑到楼下才想起来在下雨,又冲回家拿起自己落下的雨伞。

闵玧其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甚至连吵架都称不上,只是冷漠地应对着他的愤怒与悲伤。显然是不理解的,看起来“双赢”的事却固执的不肯接受。闵玧其知道他的目的,田柾国害怕有一天赶到时,熊熊火焰燃烧得只剩一地的灰烬。

在那之后田柾国消失在他的世界一段时间。

闵玧其的烟抽得更凶了一些,以往田柾国说过这样的话:“老师好像是无声无息的人,连特有的气味都没有。”那时他只觉得小孩有些好笑,像是小狗一样,靠嗅觉来记忆。但现在却不可避免的染上了什么味道,尽管每天都换洗衣物,但烟味好像怎么洗都洗不掉了。

一起去海边时候放得那首未完成的曲子,经过了几番挣扎,终于可以写出一版满意的歌词,他想给金硕珍打个电话,告诉他那个夭折在羊水中的弃婴终于被救活了,他用痛苦重新编织了一个子宫,孕育了它。然而,三番五次点开联系人,最后却还是关上了手机。说不清在害怕什么,但又不敢让金硕珍听到。那时金硕珍说未完成的状态是最好的阶段,可以变成任何东西,拥有无限的可能性,然而此刻一切终于变得完整了,便也失去了“残缺的完美”。从完成的那一刻,尘埃落定,便失去了完美的可能。

金硕珍搬走后就很少联系过了,偶尔会看到他更新动态,放几张自己做的菜的照片,看得出来过得还不错。金硕珍当然是到哪里都能过得很好的人,他好像有一种轻易感到幸福的能力,正是这样的能力一次又一次的把自己从那片泥沼里救出来,闵玧其不免想到,这些年对方又因为自己增加了多少负累呢。这样的想法只要冒出了一个头,就很难挥散掉,更没有去主动联系的理由了。

那张合影还摆在书桌显眼的位置,有的时候匆匆一抬眼就能看到,却如何也不忍心仔细去看了。闵玧其把录制好的那首歌公放出来,伸手拿过相框,手指蹭了蹭金硕珍灿烂的笑容,却发现沾了一指肚薄薄的灰。

 

自田柾国负气离开之后,天气晴朗了好一阵子,直到再需要雨伞的时候,闵玧其才发现那日他折回来拿伞时,误把自己的那把拿走了,这些天一直挂在玄关的那把伞上写着一个小小的“JK”。

JK,Jungkook。柾国。田柾国。

当初就不该买差不多款式的雨伞的。闵玧其想,早就知道总有一天会发生这种事。

田柾国那样细心的孩子,应该早就发现了这件事吧,一直没有再来找过自己,应该是确实被自己的冷漠伤害到了,失望也是可以料想到的事,明明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抱住他,却被他狠狠推开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太懦弱了,无法再接受任何可能会成为别人负累的可能性。

但无论如何,他的东西还是要物归原主。

带着那把笨拙沉重的黑伞来到并不熟悉的高中部时,却被告知田柾国已经两天没来学校了,电话也无法打通,闵玧其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害怕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田柾国住在哪里,连一下午的课都上得有些心不在焉。放学时间过去,等到所有人都离开办公室,他依然困顿地坐在原地。

曾经的一个下午,他也是坐在这儿等着田柾国的到来,那时田柾国对他而言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学生没有不同,他看着那个瘦弱的男孩儿,低着头抿着嘴坐在他对面,倔强地不肯说话,问了很久,才得知对方家中的情况。抬眼的那一瞬间,望着田柾国清澈却悲伤的眼睛,心底一刹那飞过一些类似于心软的情绪。

金硕珍没想到时隔这么久还会接到闵玧其的电话,但从对方的声音来听,似乎要聊的并不是什么轻松愉快的话题。

闵玧其开门见山:“你知道柾国住在哪儿么?”

“前段时间他还邀请我去他家玩儿,但那时候有论文要写,于是没去成。”金硕珍猜测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你在找柾国吗?发生什么事了?”

闵玧其忽略了他的问题,只是说,“把地址发给我一下吧。”

“喂……”金硕珍有些不满,“也不能什么都不告诉我呀。是联系不上他了?”

“嗯,很担心他。”

“真是的,”金硕珍笑了,“你们两个人倒是好,都担心对方担心得要死,我却糊里糊涂的,什么也不知道。”

但这样说着,还是把田柾国的地址发了过来。最后金硕珍叹了口气,“发生了什么事的话,还是坦诚地聊一聊吧。还有你啊,怎么沦落到让小孩子担心的地步了?别告诉我离了我你就过不好了。”

电话那头的闵玧其已经冲出办公室了,金硕珍听到他有些气喘吁吁的,似乎在大步地奔跑,但迟迟都没有挂断的意思。在这段时间里闵玧其也想到很多,应该回复给金硕珍的答案,真相是“嗯,过得一点儿也不好”,但却无法就这样说出口。已经决定斩断的东西,也没有再继续藕断丝连的必要,他想起接通电话时金硕珍快乐的声音,觉得他应该过得是很不错的,至少不需要他们任何一个人担心。

最后金硕珍听到他说:“改天再见一面吧,三个人一起,这样谁也不用担心谁了。”

 

木质的伞柄已经被手心攥出了暖意,闵玧其站在田柾国的家门口,迟迟等不到人应门,心里不由得更焦灼了一些。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一些好笑,为了一把拿错的伞如此大费周章,田柾国也许只是在闹脾气,不想见他,连带着不想见所有人而已。但作为他曾经的老师,闵玧其认为自己还是很有必要来确认一下他的安全。

田柾国推开门的时候满面通红,头发乱得像个鸡窝,看起来像是刚睡醒,看到他的时候满脸惊诧。闵玧其顾不上生气,反倒松了一口气,没说什么话就走进去。伞被放在玄关,挨着原本属于他的那一把,他暗暗心想,一会儿离开的时候不要再拿错了。

田柾国一直呆呆地站在门口,好像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看起来非常懵懂。

闵玧其这才想起来什么,走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潮热透进手心,把他压着的那一点儿怒气都泄光了。田柾国现在看起来实在很可怜,可怜到有点可爱,闵玧其觉得如果他现在向自己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都有极大的可能得到同意。

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又被赶上了床,田柾国病得晕晕乎乎,挨不住倦意,很快又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闻到了饭菜的香气,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胃已经饿扁了。他轻手轻脚地跳下床,看到闵玧其坐在一桌饭菜前,垂着脑袋发呆,十分的不设防,田柾国看着他的模样,心里突然难过了起来。

闵玧其这时却回过神来,对着站在不远处的田柾国慢慢地说:“醒了就过来吃饭。”

病在床上几天没人照顾,田柾国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甫一坐下就狼吞虎咽了起来。闵玧其连自己的碗筷都没拿,只是看着他吃,田柾国也已经顾不上管他,却听见闵玧其若有所思地说:“你好像确实长大了一些。”

田柾国停下扒饭,抬眼看向他。闵玧其突然失笑,“你第一天来我家吃饭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像饿死鬼转世一样,好像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田柾国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先前两人之间的那点芥蒂在这时早已烟消云散,本来就是我不好,闵玧其想,怎么能再责怪迁怒他。于是看向田柾国的眼神也多了一些柔情。无论是那时还是更早,家里有人的感觉总是要更好一些的,哪怕有一只小狗也比孤单一人要好,闵玧其在这时终于肯承认自己是有些害怕孤单的。

“老师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给硕珍打了电话。”

“在担心我?”田柾国闻言,有些雀跃。

闵玧其直直地望着他,这次倒是很坦诚,“嗯。先前的伞拿错了,一直想要还给你,结果发现你没来学校,电话也不接,以为在生我气,或者是出什么事了。”

“生了场小病而已,没什么事。”田柾国不以为然,又突然低落了下来,“我没生你的气,我生我自己的气。”

闵玧其垂下眼睛,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生自己的气,只是说:“你一个人住,要照顾好自己。”

“我能照顾好自己。”田柾国执拗地说,“我想照顾你。”

闵玧其认真地说:“我也能照顾好自己。”

“我不信。”

闵玧其没再管他,把碗碟收拾了,过一会儿田柾国又灰溜溜地钻进厨房,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看着闵玧其洗碗。闵玧其倒也没有想让他来帮忙的意思,没有人说话,但气氛一时很安静、很美好,田柾国看着他的侧脸,温柔得让人很想亲近,仿佛之前见到的尖锐痛苦的一面都是场错觉。他在心底想到,这一刻如果能是永远就好了,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隐约触到长大的门,比起最初更有力量,却也不必要完全离开孩童的乐园,冲向未知的迷惘的世界。

“我以前常去的那家游戏厅关门了,”闵玧其听到田柾国突然开口,“就是你找到我的那家,老板说要回老家照顾父母,所以要离开首尔了。”

他隐隐约约回忆起那时和田柾国相谈甚欢的老板。闵玧其在这方面很敏锐,只要与他见过一面的人,多少会在心中留下一个印象,大概地想了一下,觉得应该是个活泼健谈的人。

田柾国继续说,“以前父母吵架的时候,我经常跑到游戏厅去写作业,和老板聊了很多天,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让我不是那么讨厌大人了。”

 

和郑号锡的告别来得有些措手不及。

原本已经很久没造访游戏厅,在和闵玧其不欢而散后,田柾国赌气一般,明明拿了雨伞却还是不肯撑开,就这样冒着雨来到了快要下班的游戏厅。郑号锡看到淋成落汤鸡一般的田柾国吓了一跳,急忙跑到楼上住宿的地方给他拿了毛巾,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先去把身体擦干。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踏入了郑号锡的私人领地。

郑号锡给他倒水的时候,突然宣布了这个即将离开的消息。

田柾国觉得内心有些怅然若失,却也说不出什么话。郑号锡也算有几分了解他,笑嘻嘻地将离别的感伤轻描淡写了过去:“幸好现在也不用再来游戏厅写作业啦,是哪一家都无所谓了吧。”

然后又问道,“现在总可以放心回家了吧!”

“也算不上吧,家什么的……”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久违地找到了家的感觉。”

郑号锡看起来很为他开心,“是好事呀。”

“但也只是短暂的而已,好像很难留住。”田柾国一顿,还是忍不住说道,“最近越来越有这样的感觉了,会意识到人注定是孤立的存在。过去以为再长大一点就有能力抓住自己想要的了,可是现在却发现,好像无论是什么都无法长久地抓住。”

郑号锡想了想,“这我倒是有一些不同的见解,人生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哪能什么都一直抓着不放开呢?如果是那样,也许也会有些无聊了吧。能和世间的某某有心灵相依的瞬间,就已经足够珍贵了吧?至少抓住过什么,因此也不用总想着会失去的结局,那不是给自己徒增负担么?”

“其实最近很少想这些事了,”田柾国喃喃道,“以前总想着要快点长大,又害怕快点长大,每天都在胡思乱想,可是最近却开始觉得怎么样好像都可以,又很迷茫,不知道前进的方向。”

“你要长大啦,柾国。”郑号锡只是这么说,看起来一脸欣慰,“变成大脑空空的大人虽说好像也并不是一件好事,但长大也有长大的好处。别说你啦,我都要三十岁了,迷茫的时候依然很多,只能顺其自然地生活着,好在在这样的过程中,很多迷茫的问题都寻找到了答案。总是无止境地流动着,爱上一些人、告别一些人,迎来一些相遇和分离,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吧,其实回头想想也很充实,看到了很多难忘的风景。”

田柾国想起刚见面的那一天,郑号锡因为分手失态的样子。但看起来现在他已经从那样的悲伤中平静地出走了,仍然满怀希望,做好迎接新的爱的准备。

 

最后田柾国说:“我好像明白了,爱是什么。”虽然依然不太明白爱情。

闵玧其冲干净最后一个盘子,关掉水龙头,轻轻地说:“爱是很好的东西。无论我们长到多大,它都不会背弃我们,也正是因为我们一直带着它行走,所以不再害怕会走到遥远的地方。”

他回过头,看到田柾国很乖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张开手臂,像要给他一个拥抱似的:

“是啦,老师,所以朝我走过来吧。”

我会在这儿的,爱会在这儿的。就朝我走来吧。

 

那晚田柾国耍赖一样地,一定要闵玧其留宿。家里只有一间卧室,田柾国坚持要他也来床上一起睡。闵玧其担心他半夜蹬被子,加重病情,干脆同意了。

刚躺到床上,就听到田柾国连名带姓地喊他:“闵玧其。”

闵玧其皱起眉毛,想教训他一顿。可是翻过身看到田柾国的表情的时候,突然那些话都说不出口了,黑夜里田柾国的眼睛星星一般闪烁着,依然像个纯真的孩子。闵玧其不愿和他对视,低下了眼皮。比起刚认识他的时候,田柾国变得开朗了不少,时间一点点在流逝,骨头在拔节生长,性格也随之发生细微的改变,从一阵风刮来就能吹倒的小不点儿,变成一株根越扎越深的攀天植物,闵玧其意识到他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脆弱、弱小。

“不要伤害自己。”田柾国看着他,很没信心一样,小声地、怯懦地说。

过了很久,闵玧其才开口:

“我以前养过一只小狗,棕色的泰迪,是只流浪狗,叫Holly。”

田柾国一直在等待他的下文,闵玧其好像回忆了很多,但却并没说出来什么,到最后只是笑了笑,很无奈地说,“过去太久了,其实相处的记忆已经记不太多了,但看着你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经常想起来它。”

田柾国似乎并不在意被拿来与一只小狗相提并论,反倒很开心,无论作为什么身份能够被闵玧其收留都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放假之后,叫着硕珍一起出去玩吧。”闵玧其又说,“他好像很想你。不这样做好像他就很难放下心,总担心我们两个照顾不好自己的可怜虫要出事。”

田柾国一下子坐了起来,很开心地叫道:“当然好了!”

闵玧其又把他拍回床上,毫无感情地告诉他,病愈之后他必须快点回到学校去,抓紧补上欠下的功课。田柾国没怎么听进去,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的睡姿——双手交握在腹前,一副很孤立、很没有安全感的样子。老师总是很孤单,我也总是很孤单,他想,那倘若孤单的人紧紧挨在一起,还会感到孤单吗?

那些渴望已久的东西突然已经变得触手可得,那么好的爱,伸出手就可以抓在手心,好像再也没有因为犹疑、动摇,就让它溜走的道理。

 

 

 

尾声 归家

 

此后田柾国变成了他的“工作室”常客,不请自来,却赶也赶不走。

闵玧其知道现在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肯沮丧离开了,干脆任他放肆起来,田柾国又不知不觉地填进了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开始监督起闵玧其的生活。实际上他很少出言阻止什么,只是安静却难以忽视地来到闵玧其身边,用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看着他,闵玧其只能少喝酒、少抽烟、少熬夜、多喝水、多站起来活动一下身体……尽管田柾国已经不再是他的学生,内心深处他依然有一种责任感,认为自己应当做一个好的榜样。

虽然依然不愿接受他同住的请求,却也无可奈何地偶尔答应了他耍赖留宿的要求。金硕珍的房间已经空了,田柾国堂而皇之地住下,像是田螺姑娘一样,每天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他好像看不得乱糟糟的生活。

不知是出于担心还是如何,金硕珍偶尔也会打来电话,询问生活的近况,当然,也包括田柾国的。不知不觉间,好像被笼统地概括成了“你们”。

但作为“我们”而不是“我”生活在这个世间,好像的的确确变得更轻松一些。闵玧其想起过去田柾国对他所说的“分担”,看起来并不是只在说大话。

有人陪伴的感觉总是更好一些的,又开始做两人份的饭不说,连音乐都有了可以倾听的对象。大学时期也是,悄悄地写了一些小样,只是戴着耳机独自倾听着,金硕珍就是这样不请自来地在他身边坐下,笑嘻嘻地说,总看你戴着耳机,一直很好奇你在听什么样的歌曲。然后就这样摘下了他的一只耳机,塞到了自己的耳朵里,专注地倾听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个音符结束金硕珍才问,是谁的歌?是纯音乐吗?不过,音乐上来说,虽然我是百分百的门外汉,但还是听出了什么,写下它的人一定倾注了很多感情吧,好奇妙,我好像明白音乐的感染力是什么意思了。

那时闵玧其说,“只是一些小样,还没有完成。”

金硕珍瞪大了眼睛,很敬佩地看着他,“哇,没想到你还是这样的天才啊。”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他的世界。

好像总是有人这么冒冒失失地打开那扇门,就这样安之若素地走进来,哪怕从未寻找过伙伴,但到最后却还是获得了人与人之间的温情。应该说是感激吗?明明从未伸出手,却还是被紧紧握住了。

过去总是独自在闭塞的世界中和音乐为伴,那时才无师自通地理解了,音乐是需要听众的,尽管如此,可怜的自尊仍无法让他坦荡地将这些分享出去,只是默默地自我欣赏着,像是孩子那样赌气着。但偶尔也会想到田柾国所说的,“可是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弱小无力,可以被轻易击倒的小孩子了吧?在害怕什么呢?”

并不会在成为大人之后就停止生长,孩子在长大,大人同样也在继续长大,人是流水一般的生物,永远在前进,永远在成长,时间并非只会让人变得坚硬,也会让人变得坚强。过去那些可以打败我们,可以伤害我们的东西,似乎在前进的过程中都变得不再是值得重视的对手,似乎只要重新站到它面前,就可以做到不战而胜。

闵玧其回过神,对着坐在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的田柾国问道,“感觉怎么样?”

“是很棒的作品,”田柾国摘下耳机,“具有打动人心的力量啊。”

闵玧其怔了一下,微笑起来:“你是它完成后的第一个听众。”

田柾国孩子气地蜷在转椅上晃来晃去,“说实话,老师问我愿不愿意听的时候,真的很惊喜,也很惊讶,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啊。真的觉得老师很厉害,应做的工作都做得很好,除此之外还能有这样的才能,暑假一起去海边的时候就在想了,这么好的音乐,为什么不舍得分享给大家呢?如果没有人能听到的话真的太可惜了。”

“过去总是觉得很难弄懂大人,也很抵触成为大人,但是被老师领回家之后好像逐渐动摇了这个想法,觉得大人原来也一样啊,会偷懒,会怯弱,会痛苦……好像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了。通过音乐好像又听懂了一些,很神奇吧,无论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情绪,都被这样包容了,结合起来展现出了这样好的成果,我也是,似乎愿意全盘接受它们了。虽然有时也会觉得,老师暴露出来的明明是脆弱的一面,我却从中汲取了力量,有了要变得更成熟、更坚强的决心,总是很愧疚,但……”

“没什么要愧疚的,”闵玧其打断他,平静地说,“甚至比起这个,我更应该感谢你才是。”

过去总是觉得一旦露出脆弱的一面,就会被击倒在地,痛苦会伤害自己,也会伤害别人,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怕人们一旦靠近就会被熊熊的火焰烧尽,因此自以为是地关上了大门,不允许任何人闯入。可是痛苦原来也可以成为养分,熊熊的火焰也可以是温暖的,脆弱的壳子被彻底打碎了才能重新站起来,以更坚强的一面面对世界,继续行走。总是自居为田柾国的老师,可是不知不觉间,却被自己眼中的小孩子教会了更多。

田柾国只是很期待地看着他,“还会继续创作下去吗?”

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会的。”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我还想继续听到更多的音乐。”

“音乐已经不会再让我痛苦了。”

 

春天的时候,对于田柾国的登堂入室似乎已经变得习以为常,但尽管如此,偶尔依然会被这个不消停的孩子搞得有些头痛。加了一周的班,又开始微微地感到不适,处于有些危险的状态——尽管比起过去已经好了太多,但仍不能排除有药物的作用,痊愈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似乎一定要有耐心才能等到那一天。

打开家门的时候心中就有预感,家里似乎又有人在等着,果不其然,田柾国听到声响,迅速地收拾了一下身旁的什么,动作看起来有些鬼鬼祟祟的。

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似乎在遮掩着什么,“我给你准备了生日礼物。”

又补充道,“是前几天和硕珍哥打电话的时候知道的,他说你生日快到了。”

闵玧其盯着他,直觉不太好。

还没来得及侧开身,身后就传来了一声呜咽,撒娇一般的,很软和,但闵玧其并没有因此心软。状态不好的时候他就像在周遭筑起一层坚硬的壳子,收起情感的触角,变得坚硬又无情起来。

闵玧其说:“我不想养狗。也不需要。”

“它叫小饼干,是我起的名字,不错吧?是只棕色的泰迪,和Holly一样,我从领养站把它接回来的,它很乖。”田柾国还没有发现他的不对劲,依然在雀跃地滔滔不绝着,“老师不是很喜欢小狗吗?我问了医生的意见,说宠物的陪伴有益于……”

闵玧其有点恼火了,“不一样。”

田柾国突然止住了话头,兴奋劲儿也收起来了,“我只是想像硕珍哥那样,让你高兴一点。”

他觉得有些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明明知道在说伤人的话,却还是无法停下:“你和硕珍也不一样,他会不经过我同意就擅自做这种决定吗,你以为猫猫狗狗是什么?说养就养?再说了,世界上哪有两个相同的人、两只相同的狗?”

田柾国以一种很伤心的眼神看着他:“所以硕珍哥可以做你的室友,陪在你身边,我就不行?”

闵玧其觉得他越来越得寸进尺了,不如说一旦放松了警惕,他就会暴露出孩子的那一面,不知轻重地任性起来。他有些不耐烦,只想自己安静地待一会儿,现在并没有多余的气力去应付小孩子,更别提一只从天而降的小狗。

闵玧其忍无可忍:“那不一样。”他罕见地发了脾气,指着门说,“带着你的狗,离开我的家。你想养狗就自己养,不要自作主张。”

田柾国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闵玧其重重地跌倒在沙发上,甚至没有听见房门关上的声音。

 

打火机擦了好几次才冒出微弱的火,好像又要换新的了,烟雾缭绕中好像有很多事擦过脑子,可又仿佛什么都没想,连方才对田柾国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明明自我告诫过无数次,不要将情绪迁怒给旁人,但还是有一些无法自控的时刻,正因如此,才不断拒绝,如果长久地留在自己身边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因为害怕而离开吧。

很想告诉田柾国的明明是,你就是你,不是谁的替代品,而是作为独一无二的田柾国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作为独一无二的田柾国温暖照亮了闵玧其的人生,说出口却变成了伤人的利剑。那只小狗多大了?还没有仔细地瞧一瞧它的模样,应该确实很可爱吧,小不点总是会让人心生怜惜……他的思绪变得很慢,无限地接近于静止,然后再飞速地后退,退回到了很久以前,一切开始的那天,和金硕珍的那一通电话。

当初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态牵起那双尚且稚嫩的手的?走到一半却还是这样强硬地甩开了,只是不断对自己说着“我无法给人一个温暖的家”,就这样闷头逃避了起来,可是尽管如此,少年依然不曾放弃,就这样亦步亦趋地紧追上来,要拉住他的手,要给他一个家。说着不忍心再看到流浪的小动物,就这样自作主张地把田柾国领回家的人明明是自己,最后却将他拒之门外,说着不要自作主张这样的话。

闵玧其想,田柾国应该会彻底地灰心沮丧了吧,应该会就此放弃了吧。不近人情的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好的取暖对象,哪怕紧挨在一起,好像也只会掠取别人身上的温度,却无法回报什么。哪怕不怕灼烧,穿过了重重的火焰,可触摸到火种就会发现是一颗石头,冰凉坚硬,迟钝固执,甚至连生命力都很依微。

尽管如此,尽管如此……

依然也有想要抱住谁、想要抓紧谁的渴望,像是本能一般向光向热,寻求同伴。希望在这个广阔的世间与谁产生温情的连结,希望能够获得幸福的生活,希望留下美好的回忆,希望去爱,也希望被爱。

为什么这样不坦诚呢?

直到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才发现,田柾国已经离开很久了,闵玧其突然如梦方醒一般,抓起沙发上的外套,他暗自期待着田柾国还没有走远,没有赌气地跑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他。这一次是他想要追上田柾国,告诉他小狗很可爱,留下来也没关系,你留下来也没关系,其实你能来我很高兴,你没有放弃我我很高兴,做师生也好、朋友也好、家人也好,或者只是像这样没什么身份地陪伴在彼此身边,每一天总是感到幸福的时候更多的。是你陪我走过失修的路灯,向着前方的光亮继续走下去,是你陪我一起长大,重新面对那些难以启齿的生长痛。实际上早已不再是老师与学生的关系,而是并肩的队友,一同冲破那些困囿我们的东西,是流浪的人寻找到流浪的人,彼此收留,便有了一个家。

打开门的瞬间,他看到田柾国抱着那只棕色的小狗,坐在面向家门的楼梯上,歪头瞌睡着,似乎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一刻,心突然无可救药地软化了下来,那一层坚硬的壳子彻底被打破,流露出其中一直克制压抑的柔情。

小狗躺在他怀里,也阖着眼睛,像是在摇篮里那样安心,看起来非常温馨的一幅画面。大概只有三个月大吧,闵玧其想,比起当初遇到Holly的时候还要小得多,甚至不知道孤身流落到外面要如何存活下去,但也了解生命实际上是很坚韧的,已经出生在世上,已经是一种难得的胜利,没有再被轻易打败的道理。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楼道里的灯却收到心灵感应一样,突然亮了起来。哪怕天已经黑了,这里依然闪烁着暖融融的灯光,连心都被映照得染上温暖的颜色,闵玧其突然意识到,他的世界在很早之前就被悄悄点亮了。

闵玧其想,这次田柾国醒来之后,要告诉他。

告诉他谢谢他没有走远,推开门就可以找到。

告诉他幸好他跑得很快,一回头就可以见到。

 

田柾国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闵玧其正站在家门口看着自己,不知道已经在那儿多久了。他觉得怀里少了些什么,下意识一望,发现空空如也,不由得有些激动起来,眼睛瞪得很大:“小饼干呢?”

闵玧其盯着他,只是说:“回家。”

田柾国沮丧地坐在那,看起来快哭了,抿着嘴巴沉默着,好像即刻就要爆发,但仍在极力克制着对闵玧其发脾气。闵玧其看着他隐忍的痛苦的模样,一下子心里很不好受,闭了闭眼睛,转身把家门打开了。小饼干从门口探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到他,试探地呜咽了两句。

田柾国猛地抬起头来。

“你不是一定要找一个流浪儿收容所吗?”闵玧其没有看他,慢吞吞地说,“进来。要不然它要跑出去了。”

田柾国冲进去,抱起小饼干,举得高高的,快乐地喊:“你有家咯!我们有家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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